正文 第六章 兩茫茫

李長再來時說起此事很是唏噓,「娘娘書信一到,皇上牽掛得了不得呢。」見我只一笑置之,他又道:「宮中一切都打點好了,不日就可接娘娘回去,只是皇上說住在凌雲峰不太像樣,還得委屈娘娘至甘露寺暫住兩日,再從甘露寺接回娘娘。」

我點頭,「皇上安排就是,量來甘露寺也不會有異議。」

浣碧連連冷笑,揚眉道:「如今再回去,甘露寺那起子小人可不知要成什麼樣子呢,想想也覺得痛快!」

這一日槿汐正收拾衣裳,回頭卻見是莫言來了,如素日一般沉著臉色,冷淡而孤清。身後跟著的竟是在山下長河中終日擺渡為生的阿奴。

我奇道:「今日可巧了,難得你們母女一起過來。」一壁說一壁讓了她們進來坐下。

莫言環顧我的禪房,道:「你過得挺好,到底一個人自在。」

她這句話說得或許無心,而我見了她卻油然而生了一層愧意,無地自容。昔年她與我說起彼此舊日之事,我曾信誓旦旦不會再回到負我之人的身邊,如今我就要再回宮廷,自己也倍覺凄涼慚愧。

如此想著,彷彿莫言也有著無窮無盡的心事,各自捧著一盞茶盞,相對無言。

良久,到底是莫言先開了口,「聽說皇帝要接你回去,很快就走了?」

我手中的茶盞微微一斜,茶水幾乎要潑了出來。從宮外人的口中聽聞自己要回宮的事,才恍然覺得是真切的,回宮已成不可變改的定局。心內倍生涼意,彷彿冬日裡飲下一口冰水,那涼意沁入喉舌,涼到麻木。我垂著臉,低低道:「是,不過也就三五日的工夫了。」

她「哦」一聲,「那我來得還巧。」她定定神,黯淡的眸光驟然閃爍出奇異的幽暗的光芒,「莫愁,我有件事要求你。」

她用的是昔日的稱呼,我緩緩笑道:「幸好你叫我莫愁,若你叫我娘娘,我必定不應承你要託付的事。」

她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抹淡淡的愁苦之色,「來日叫你娘娘的人多著呢,何況你心裡未必十分願意當這個娘娘。」

我但笑不語,她拉過阿奴的手,鄭重道:「我把我女兒託付給你,你帶她進宮去吧。」

這句話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不覺驚道:「什麼?」

莫言倒是很鎮定,彷彿深思熟慮過了,只臉上有一縷淺淺的蒼白,「阿奴年紀不小,不能一輩子擺渡為生,到底是女孩兒家,難不成一輩子拋頭露面嗎?何況她到了這個年紀,平日里無事生非的男人找她的多了,她這個性子又偏偏看不上男人。我這個當娘的也得為她謀一個出路。」

阿奴靜靜站在她母親身邊,蒼白的臉上有妖艷的潮紅洶湧,一對原本清亮的眸子似看不到底的深淵,霧氣氤氳。我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莫言,你我有數年的情分,我也不瞞你,與其進宮,不如出家。宮裡哪裡是好待的地方。」

莫言的臉色愈加蒼白,彷彿一張上好的宣紙,沒有半點雜色。她目中有一抹晶瑩涌動,可她是生性倔犟的人,那點晶瑩之色在悠長而粗重的呼吸聲中被死死忍了下去。她咬一咬唇,狠狠道:「甘露寺不肯收留她,說她——不是乾淨的人!」她別過頭去,聲音微微發顫,「甘露寺不肯收留的人,別的寺廟更不肯收留了。」

我大驚失色,「你是說……」

莫言點一點頭,傷心之色難掩,「不錯。」

我心下難過,「是什麼時候的事?」

「一年多前。」她說,「莫愁,我好後悔,我不該讓她一個人在山下擺渡,讓她受這樣大的罪。」

我閉上眼,屏息道:「是什麼人?有沒有報官?」

「人海茫茫……」

阿奴的神情痛苦而迷茫,驟然尖叫起來,「娘!不要說了!娘——」

我過去抱住阿奴的肩膀,輕聲安撫她,「是,都是過去的事了。阿奴,咱們不會再提,咱們忘了它,日日記著,只會讓自己難受。」我轉過頭看著莫言,神色沉重,「阿奴我留下,我帶她進宮去。」

莫言的神色微微一松,「你肯就好了。只是阿奴這孩子性子和我一樣倔犟,怕不好調教。」

我搖頭,「阿奴很聰明,我自會慢慢教懂她規矩。」我望著她,低柔道:「阿奴,我只問你,你自己願不願意跟我進宮?」

阿奴的神色倉惶一如受傷的小獸,「我只想去沒有男人的地方。」

我摟著阿奴,輕輕道:「你別怕。宮裡只有一個男人,宮裡是天下男人最少的地方。只是宮裡的日子很苦,你怕不怕?」

阿奴的聲音低沉而堅定,「我不怕。」

莫言不覺垂淚,「莫愁,那麼阿奴就託付給你了。」

暮春的風夾雜著山野的蕭瑟氣息。我知道,有些事一旦發生,便是生命里永恆不能融化的堅冰,連最暖的春風也吹不化,只能日日夜夜由它抵在心頭,戳穿心肺。我傷感難言,靜靜道:「莫言,咱們同是女子,若女子之間都不能互為援手,還有誰能幫咱們呢。何況阿奴若不跟我離開這裡,只怕流言蜚語都能把她給淹死了。」

莫言哽咽著點點頭,緊緊握住我的手,「莫愁,我知道你肯的。你這一去,有阿奴陪著你也多個照應。」

恍若有森冷的風凄厲刮進眼底,眼前的一切都帶了白蒙蒙的氤氳之氣,我落淚,「莫言,當初我和你說我再也不願意回宮去……」

莫言拍著我的肩,溫和道:「你和我不一樣,你自己的孩子沒跟在身邊。做娘的總都是捨不得孩子的。」

我心中一軟,悲不自勝,拉著阿奴勉強笑道:「你既要跟著我去宮裡,可不能再叫阿奴了。」我微微沉吟,「反正阿奴也只是你的小名兒,如今就叫花宜吧,你可喜歡?」

阿奴點一點頭,語氣里還些微殘餘的天真,「從今後我可跟著你了,你護著我,我自然也護著你。」

我微笑,「是。我一定護著你,不叫你再受人欺侮。」

到了晚間,我回甘露寺暫住。依舊是那座小小院落,卻打掃得乾乾淨淨,顯是用香熏過,入門便是濃濃的香郁。靜岸早早引人等在門外,她神色如常和藹,其餘人等卻早換了一副畢恭畢敬的神色。我心中不屑,面上卻不露出來,只與靜岸敘過不提。

浣碧環視一周,袖著手冷笑道:「怎不見靜白師傅,往日拜高踩低她都是頭一份兒,怎麼今日娘娘回來暫住卻不見她了?」

我喚了聲「浣碧……」,眾人面面相覷只不敢答話,到底是靜岸道:「靜白病著,恕不能拜見娘娘了。」

浣碧冷著臉橫眉不語,槿汐微笑道:「靜白師傅或許是心病也未可知。今日也就罷了,過幾日宮裡迎娘娘回去,合寺畢送,可由不得靜白師傅病了,且叫她好好養著吧。」

我當下也不理會,只安靜住下不提。甘露寺殷勤供應,十分周到,我只瞧著她們戰戰兢兢的樣子唏噓不已。這日晨起,槿汐為我梳頭,篦子細細的,划過頭皮是一陣警醒的酥涼。槿汐輕輕道:「聽李長說,宮裡來了冊封使,預備著午後就要來宣旨接娘娘回去。」

我看著鏡中薄似蟬翼的鬢角,淡淡道:「也好,免得夜長夢多。」

槿汐笑道:「皇上這般重視娘娘,只不知請了誰作冊封使,是國公抑或丞相,更或者是宗親?」

我漠然道:「冊封的旨意要緊,管誰是冊封使呢?」

槿汐頷首道:「娘娘說的是。只是今番要回宮,有些東西娘娘是一定要捨棄了。比如,心。不是狠心,狠心亦是有心的。娘子要做的,是狠,而沒有心。」

我轉身,懇然握住她的手,「槿汐,除了你,再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槿汐慚愧,」她的溫婉的聲音里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責,「槿汐白白在宮中活了數十年,竟不能維護娘娘分毫。」

我微微一笑,「你已經儘力了。恰如你所說,有心之人如何和沒有心的人相抗衡呢?」我定一定神,窗外是漸漸暖熱的夏初天氣,熱烈的風讓我的神思愈加冰冷,「玄清已死,我再沒有心了。」

昏黃的銅鏡中,我烏深的眸底似有血染的鋒刃般的薄薄影子,極淡的一抹。壓一壓心口,再抬頭時眉目間已換做柔情似水,婉轉如盈盈流波。

這日巳時一刻,日光濃得如金子一般,明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睛。五月初的天氣甚是晴朗,連天空也凝成了一灣碧藍澄澈的秋水,格外高遠。

然而,我愴然想,有些人,哪怕一生一世望穿秋水,也再望不見了。

我依禮梳妝,盈盈獨自站在庭院中,李長笑嘻嘻打著千兒,「叫娘娘久候,請娘娘接旨。」

我淺淺欠身,道:「有勞公公。」

小院里開了一樹一樹的石榴花,清凈的寺院里甚少有這樣艷麗的花朵,然而五月時節,最美最熱烈的亦唯有此花了,無心無肺一般開得如火如荼,整個甘露寺便掩映在這般紅灧灧的濃彩里。

我跪地,髮髻上的瓔珞垂在眉心有疏疏的涼意。李長的聲音是內監特有的尖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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