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如意娘

玄凌走後,我一顆心才放了下來。槿汐和浣碧聞訊皆是歡喜。浣碧垂淚道:「好不容易有了這天。本想著能回去先有個立足之地就好,不想皇上竟要封小姐為妃,還要這樣風風光光回去。」

槿汐到底沉穩,道:「回宮只是個開頭,以後的路千難萬難,娘娘可要有個準備。若皇后和安氏知道娘娘要回宮,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微微沉吟,「皇上是鐵了心要接我回去,皇后也未必阻攔得了。只怕她順水推舟,來個請君入甕,待我回去後再憑藉她的中宮之權來對我動手,倒不易應付。」

槿汐微微一笑,「眼下皇后一門心思都在徐婕妤身上,娘娘猝不及防地要回宮,她恐怕也要措手不及。」

浣碧切齒冷笑,有尖細的鋒利,「我耳邊聽著這幾年間宮裡竟然沒一個能與她抗衡的人,她也算得意夠了。不過即便她真要做什麼也是枉然,小姐以正二品的妃位回宮,不出幾個月生下孩子便是從一品夫人。小姐要和她斗,未必沒有資本。」浣碧握一握我的手,執著道:「只盼小姐身在榮華富貴之中,千萬不要忘了咱們的恨。」

我的心沉如磐石,冷然道:「自然不忘。我如今回宮又哪裡是為了自己呢。」

槿汐溫婉一笑,透出一抹沉著,「咱們一步一步來,日子長得很呢。」

正說話間,卻是積雲闖了進來,帶著哭腔道:「娘子,不好了!太妃她……」

她話未說完,我遽然變色,迅即起身道:「我去瞧太妃。」

安棲觀內翳翳無燭,我從室外奔入,視線一下子無法適應這樣暗的光線,幾乎感覺有一瞬間的盲。待到適應過來時,才見舒貴太妃平躺在內室長榻上,一身素白衣裳,面無血色,兩頰削瘦,彷彿一朵開到萎敗的鮮花凋落在冰冷的床上。

我的眼帘被銀色的雨絲撲濕,全身都帶著山雨的潮濕氣味,一見如此,不覺悲從中來,伏倒在她榻邊。

積雲哭訴道:「太妃自知道王爺的死訊,已經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了,怎麼勸都不聽,我瞧著太妃是一心求死了。」說罷垂淚嗚咽不止。

我止一止淚意,抬頭道:「姑姑請且出去,我陪太妃說說話。」

積雲關門出去,我見窗外雨絲灑落,太妃半邊身子已被淋濕,只是恍若未覺,眼神空洞望著天際,默默不語。

我起身關窗,凄清道:「逝者已逝,難道生者也要個個跟隨著去么?太妃,我未嘗不想跟了清去,跟著他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什麼煩惱也沒有了。」

一襲冷風從窗欞的縫隙中穿梭而進,扣動低垂的簾幕,銜著泥土草木的氣息撲進安棲觀空幽的內室。

太妃無動於衷,依舊平躺著紋絲不動,彷彿已經沒有了氣息一般。

我安靜伏在太妃榻邊,輕聲道:「清是太妃的命根子,太妃只有這一個兒子,清死了必定會傷心不已。可是太妃只要兒子就不顧孫子了么?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要等著喚太妃『祖母』的,孩子已經沒有父親,連太妃也要這樣舍他而去了么?」

太妃聞言,身子輕輕一震,眼角滑落一滴清淚。太妃面無表情地坐起身,彷彿一縷幽魂。她整個人都頹敗了下來,昔日美好的容顏在她臉上消失殆盡,那種仙子般溫暖的美麗彷彿全被冷雨澆化了,唯剩一個母親失去兒子後的身心俱碎、無望到底。

她愣愣片刻,驟然爆發出裂帛般的哭聲:「清兒!清兒!」復又大哭不止,呼號道:「先帝!我與你就這麼一個兒子,竟沒有好好看住他!如今……如今竟要我白髮人送黑髮人了!」我見太妃如撕心裂肺一般,忙上前攙住,太妃扶住我的肩,痛哭道:「嬛兒,清兒就這樣丟下你去了,只留下你孤零零一個在世上,除了想他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已經飽受喪夫之痛,為什麼連我的兒子也要離我而去。嬛兒,連你也要飽嘗這種失去摯愛的痛楚!」

太妃的哭聲如一擊擊重拳擊在我心上。我心中一軟,強忍了半天的淚意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太妃膝上放聲大哭,彷彿連腸子也揉碎了一般,直哭得聲嘶力竭,鬢髮散亂。

我長久沒有這樣痛快的哭一場,隱忍了那麼久,煎熬了那麼久,卻只能在人前強顏歡笑,把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按在滾油里熬著。

哭泣良久,我們都鎮定了一些。我輕聲道:「太妃,我此來是要安慰太妃,也是來向太妃辭行。恐怕我以後再也不能來安棲觀了。」

太妃大為意外,道:「什麼?」

我屏一屏氣息,靜靜道:「皇上的意思,要我回宮侍奉,我也已經應允了。」

太妃神情一凜,繼而緩和了道:「你要回宮去也無妨,皇帝的意思你也不能違抗。只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平靜道:「皇上以為是他的孩子,所以執意要接我回宮。」

太妃神色陡變,幾乎不能相信,一張臉怔得發白,道:「清兒與你兩情相悅,現在他屍骨未寒,你就要跟著皇帝回宮去了也沒有辦法。我也怪不得你。」她直直盯著我的肚子,「可是你肚子里是清兒的孩子,你怎麼能以這個孩子為你回宮的資本,讓他認了皇帝做父親?!」

內室有些偏暗,只有剛點燃的小小一枝燭火透出橘色的暖光。春雨時節寒意如水,透骨襲來。我忍著心酸,緩緩道:「太妃知道么?清的死不是意外,他是被人害死的。他坐的船被人動了手腳,才會命喪騰沙江。清死不瞑目,我怎能糊裡糊塗殉情,連仇也不為他報。害他的無論是赫赫還是滇南亂民,都不是我以一己之力可以為他報仇的。」我輕柔撫摸著小腹,「我要在凌雲峰安生過下去,就必須打掉這個孩子;我要保全這個孩子,就要隱姓埋名一輩子默默生活在鄉野間。如果我既要保全這個孩子,又要為清報仇,還要保全我的父母兄長——太妃知道么?我哥哥流放嶺南四年,又被人害得神智失常,我實在已經經不起了。而要做到這些,唯有我重回皇帝身邊。太妃,活著比死了更難熬,然而再難,也要熬下去。」我只覺得身心俱疲,彷彿身體里被一隻手無窮無盡地淘澄著,淘得五內皆成了齏粉,空空蕩蕩。

太妃溫熱的淚水一滴一滴滑落在我的肌膚上。她伸手攏住我,悲泣道:「好孩子,是母妃錯怪了你!我不曉得你為了清兒要這樣煎熬。宮裡的日子有多難,你和我都知道。清兒他這樣一走……你為了替他尋一個公道,為了延續他的血脈……當真是苦了你。」

我哀哀垂淚,拉著太妃的手求懇道:「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要緊,只要太妃保重自身。若清知道太妃這樣折磨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生的。這個孩子我必定會好好生下來。皇上已經有了皇長子,來日若有機會我會想盡辦法把這個孩子過繼到清的名下,延續清河王一脈。太妃還有子孫在,難道都要拋下不顧了么?」

太妃哀戚的面容上透出一點求生的意氣,撫著我的脖子垂泣道:「好孩子,你為了清這樣委曲求全、忍辱負重,我這個做母妃的還能撒手求死么?我即便什麼也幫不到你,為你日日念經祝禱也是好的。」

我讓積雲端了一碗參湯進來,一口一口舀了送到太妃嘴邊,道:「太妃幾日沒有進食了,先喝些參湯提提神吧。」

太妃喝了幾口參湯,氣色微微好些,勻了氣息道:「你要保住自己、腹中胎兒和你父母兄妹的性命,只有進宮承寵一道,這是沒有錯的。但是,光有帝王的寵愛是遠遠不夠的。你曾經被貶出宮一次,自然比誰都知道當今這位皇上和先帝大是不同,光他的寵愛是極不可靠的。——你只有將天下至高的權利牢牢握在手中,才能保護你想要保護的人,擁有你想擁有的一切。」

我陡地一驚,沉吟道:「至高無上的權利?」

「不錯」。太妃漸漸沉靜下來,彷彿沉溺進往事的河流之中,「先帝死後我自請出宮修行,其實並非我自願要出宮修行,而是情勢所逼不得不如此。當時宮中攝政王支持四皇子也就是當今的皇上繼位,琳妃朱氏成為太后母儀天下,宮中儘是她的勢力。若我不自請出宮放棄宮中一切,以此為交換將清兒託付給她撫養,恐怕清兒早活不到如今。」

我驚疑道:「太妃如何能保證太后能善待清呢?若她暗下毒手……」

太妃微微搖頭,「那時我蠢,直到最後才曉得,她與我一直情同姐妹,其實最恨的便是我。只要她的兒子順利當了皇帝,只要我離開後宮,她不會太為難清兒。我離宮之時,在先帝靈前當著數百嬪妃朝臣的面,要朱氏起誓善待我的清兒,我方肯出宮,從此不出安棲觀一步。」舒貴太妃垂淚嘆息,「清兒長成之後不得不韜光養晦,以遊手好閒來打消朱氏母子的疑心。他的心裡其實有多少男兒之志不能施展,也是為我這個母妃所牽累。」太妃定一定神,目光中攢起清亮的火苗,在暗夜裡灼灼明耀,「我在隆慶一朝佔盡風光寵愛,唯獨從未沾染權勢,以致到最後不得不任人宰割,無還手之力。嬛兒,我窮其一生才明白,帝王的寵愛並不可靠,唯有權力……我出身擺夷,自然不能染指大周之權。而你,卻不一樣!」

我默默沉思,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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