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芙蓉帳暖

估摸著玄凌快要睡醒了,方才任由淚水恣肆滑落,一滴一滴滴落在玄凌的背心。我的手撫上玄凌的右臂,他的右臂是這樣的光潔,帶一點已久不習武的男子的微微松乏的皮肉。而玄清,他的右手臂上有那樣猙獰的刺青,你完全想像不出來,他這樣溫潤如玉的男子,竟會有這樣凌厲的刺青,唯有最親密的人才可以看得到。

玄凌的嘆息滿足而輕微,翻身抱住淚眼迷濛的我,吻著我的臉頰,「嬛嬛,方才你為朕落了三十七滴眼淚。」我微微一怔,愈發地含情落淚。他道:「為什麼哭?」

情慾,不過是人的一種慾望而已。肉體的結合於玄凌來說算得了什麼呢?尤其是對於一個擁有天下女人的男人,一夕之歡之後,他可以完全否認,可以完全把你忘在腦後。

而男人,尤其是他在滿足地力竭後,是最容易說話、最容易被打動的。

這才是我要把握的時機。

我枕在他手臂上,垂淚道:「人人都說嬛嬛當年任性離宮,錯到無可救藥。唯有嬛嬛自己知道,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當時這樣做,真真是半分錯也沒有。」玄凌眉頭蹙起,眼中的冷色漸漸凝聚得濃重。我假作不知,動情道:「從前嬛嬛總以為四郎對我是半分情意也沒有了,不過因為我是朧月的母親、長得與純元皇后有幾分相似才要我留在宮中。嬛嬛這樣傾慕四郎,卻實實被那一句『莞莞類卿』給傷心了。」我漸漸止淚,道:「出宮四年,嬛嬛無時無刻不在想,若四郎還對我有一分,不,只要一點點情意,嬛嬛都可以死而無憾了。如今嬛嬛離開四郎已經四年,四年未見,四郎還惦記著我好不好,因為聽甘露寺的姑子說我因病別居還從甘露寺趕到凌雲峰。嬛嬛只要知道四郎對我有一點真心,這四年別離又有何遺憾呢?如果能早知道,嬛嬛情願折壽十年……」

他的手壓在我的唇上,半是心疼半是薄責,「嬛嬛,朕不許你這樣胡說!」

眼中的淚盈盈於睫,將落未落。我練習過無數此,這樣的含淚的情態是最惹人心生憐愛的,亦最能打動他。

他果然神色動容,撫著我的鬢髮道:「嬛嬛,甘露寺四年,你成熟柔婉了不少,沒那麼任性了。」他擁住我,「若非你當年這般任性意氣用事,朕怎麼捨得要你出宮——你才生下朧月三天,於是朕廢去你的名位,讓你好好思過。若有名位在,你怎知道離宮後的苦楚。」玄凌看一看我,唏噓道:「你也真真是倔強,恨得朕牙痒痒。你曉得朕為了你發落了多少嬪妃,連如吟——你不曉得如吟長得有多像你?」

傅如吟么?她是像我呢還是像純元皇后?我沒有問出口,像誰都不要緊,不過是用一個影子替代另一個影子罷了。何況他再寵愛傅如吟,不是也未曾為她的慘死落一滴淚么?

然而我口中卻是一點懵懂的好奇,「如吟是誰?她很像我么?」

玄凌吻一吻我的額頭,輕笑道:「像誰都不要緊,已經過去了,再沒有她這個人了。」

我不語,一個他寵愛了一年的女人,因為他的過分寵愛而成為眾矢之的的女人,被他這樣輕輕一語抹去,不是不悲涼的。

我伏在他肩頭,啜泣道:「是誰都不要緊,嬛嬛只要四郎在這裡。四郎,我多怕這一生一世都再也見不到你了,還有朧月……我們的朧月。」

玄凌溫柔的扶著我的肩,低笑道:「朕不是一直抱著你么?朧月很好,你不曉得她有多乖巧可愛,敬妃疼得不得了。」他微微蹙眉,「只可惜朕不能帶她出來給你看。」

我含情凝睇,泣道:「只要是四郎親口告訴我朧月都好,我就很放心了。」我沉默片刻,哀哀道:「其實沒有嬛嬛這個生母,朧月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玄凌凝視我須臾,嘆道:「其實當年你若不出宮,朧月有你這個生母照顧自然更好。只是如今託付給敬妃,亦不算所託非人。」

淚水的滑落無聲無息,只是落在他手背上時會有灼熱的溫度濺起。「嬛嬛久病纏身,在甘露寺備受苦楚,未嘗不是當年任性倔強的報應。嬛嬛雖然離開紫奧城,然而心心念念牽掛的無一不是紫奧城中的人。芳若來看望時我甚至不敢問四郎近況如何,只怕芳若會告訴我四郎已有新人在側,全然忘了嬛嬛,嬛嬛不敢問……只能每日誦經百遍,祈求四郎與朧月安康長樂。」我凝噎不止,良久才能繼續道:「如今能與四郎重會,已是嬛嬛畢生的福氣了……」

他伸手溫柔地拭去我的淚珠,輕憐密愛,「嬛嬛,朕在來時想,只要你對朕還有一絲情意,只要你知道你從前錯了,朕都可以原諒你。嬛嬛,你不僅沒有讓朕失望,朕甚至覺得,當初或許朕並不該任由你出宮。」

我默然,「四郎,當年我並非有意冒犯先皇后的。」

他軒一軒眉毛,目光中含了一絲清冷之色,「過去的事你已經受了教訓,朕是天子,不會再與你計較這事。」他的目光倏忽溫軟了積分,好似破冰的汩汩春水,「若不是你為此離宮四年,朕又怎曉得竟會如此牽掛你。本來正月進香之事在通明殿就可完成,若非李長提了一提到甘露寺上香可以散心,朕也不能藉機來看你一次。其實朕在甘露寺時也正猶豫要不要見一見你,只怕你還是倔強如初。哪知一問才曉得你因病別居在凌雲峰,雖說是好了,可是你生朧月的時候是早產,又未出月而離宮,只怕是當年落下的病,哪怕不合禮制朕也要來看一看你了。」

我含悲含泣,「四郎這樣的情意,嬛嬛越發要無地自容了。」我的手指撫過他的眉、他的眼,蘊了欣慰的笑意柔聲道:「嬛嬛無論病與健,都日日誦經祝禱四郎平安如意,如今看到四郎如此健朗,嬛嬛也就安心了。」

我說的話,彷彿有許多柔情蜜意在裡頭。眼色里有柔情,語氣里也是柔情。而我心底,卻在凝視他時生出輕微的嘲笑,是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他俯身抱一抱我,將臉埋於我青絲之間,「嬛嬛,聽著你說話,聞著你身上的檀香氣味,真是叫朕安心。你可曉得,宮裡出了多少事,朕連一個說貼心話的人也沒有。」他的聲音微微悲戚,「你曉得么,六弟回不來了。」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咬牙忍住將落的淚水。他是天下的君王,然而亦有這樣多的煩心事。玄清之死,他與我一樣,也是悲痛的吧。

「六王是四郎的手足,想必四郎十分傷心。只是傷心歸傷心,四郎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皆關係到天下蒼生,不能不珍重自己的身子。」

玄凌抬起頭來,面有悲色,「其實六弟去之前朕已經曉得有不少赫赫細作混入滇南,又有亂民伺機鬧事。只是朕要他微服去體察民情不能大肆張揚,所以沒有安排他以親王儀仗出行,也不便派人暗中保護。若是朕能放一放政事以他的安危為先,也不至於如此了。」

我瑟瑟齒冷,心頭瞬時如被冰雪覆住一般。我極力忍耐著,頭腦中痛得幾乎要裂開一般——是他,竟然是他!又是因為他!哪怕他也是無心,可是我所有的未來、所有的美夢、所有的希望,再度因為他而破滅。

床頭的針線筐里擱著一把剪刀,冷眼瞧去,竟有一絲雪亮的寒光。只要我,我伸手過去拿到一擊插進玄凌心口。他就會死了,跟著我腹中孩子的生父一起死了。

然而這樣的殺機只是一瞬。若他死了,我的孩子也保不住了。甚至我的父母兄妹、朧月、槿汐,甚至連敬妃也會被牽連。我要報復他,不一定要用讓他死這個法子,太得不償失,亦不夠叫他痛苦。

越是疼痛,越是要忍耐。我收住冷厲的目光,溫言道:「四郎也不想的,畢竟是自己的手足兄弟啊。六王一向閑雲野鶴,能為大周政事有所裨益,總是一位賢王了。」

玄凌伏在我懷中,沉沉疲憊道:「是朕不好,沒有為他的安危考慮周全。嬛嬛,你知道么?從小父皇最疼的人就是六弟,最寵愛的是他的母妃舒貴妃,六弟什麼都比我強、比我好。朕和母后在父皇心裡雖然僅次於六弟和舒貴妃,可是父皇眼裡只有他們,從不把朕放在眼中。嬛嬛,你明白那種屈居人下的感受么?那種眼睜睜看著天下只有他比你好的感受。」

「所以除了他,你就是最好的了,是么?」我心頭凄楚,喃喃自語。

「嬛嬛」,玄凌看我,「你在自言自語什麼?」

「沒有」。我和婉微笑,「嬛嬛只是覺得六王並沒有那樣好,先帝疼愛六王並非因為六王什麼都好,只是因為舒貴妃的緣故愛屋及烏罷了。而且就算六王小時候多麼優秀,如今看來亦只在詩書閒遊一道精通罷了。」我停一停,極力壓制住自己因言不由衷帶來的激痛,道:「何況既然身在君王之位,時時處處總是要以天下為先的。」

他悲嘆,「嬛嬛,唯有你最體貼朕的心意。六弟的死訊傳來之後,朕也十分難過,立即命滇南各府在騰沙江一帶打撈尋找,可惜一無所獲。再怎麼樣,六弟和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母后撫養他這麼多年,他也一直安分守己,並無出格之處。」

我低低道:「六王對四郎是很忠心的。」

玄凌掩面片刻,已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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