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浮雲蔽白日

我的神志並沒有暈去,我的身體被奪門奔入的槿汐慌亂抱在了懷裡,忙同溫實初一同把我放到床上。溫實初滿面痛悔,一張臉渾無人色,牢牢抓著我的手道:「嬛妹妹,是我不好,我不該這樣突然告訴你的,我……」

我迷茫張口,心神劇痛之下聲音粗嘎得連自己也不相信,只問:「他為什麼會死?好端端的,為什麼會翻船連屍身也找不到?」

溫實初的聲音有些低迷的潮濕,「已經找到清河王所乘的那艘船的殘骸,那船的龍骨和尋常船隻並沒有分別,但船底木材卻並非用鐵釘釘結,而是以生膠繩索膠纏在一起,在江河中一經行駛,生膠繩索斷開,船便沉沒了。」

我想起那一日在灞河邊送他離開,河浪滔滔,船隻無恙而行。我淚眼迷離,「可是他走的那一日也是坐那船,並沒有事啊!」

「不錯。去時坐的那艘船並沒有問題。據造船的工匠說,船身雖然與他們所造的那艘相像,可是船底卻不是了。可見是船停在騰沙江岸邊時被人調了包。」

我越聽越是心驚,「誰要害他?是誰要害他!」

溫實初摁住我不讓我掙扎,急痛道:「事情已經發生了,是誰做的也不可知。現在宮裡已著人去知會清河王的生母,但在找到清河王屍首之前,皇上的意思是秘不發喪。」

我的情緒激動到無法剋制,只要稍稍一想玄清已不在人世……我的腹中隱隱作痛,我幾乎不能去想。我惶然地激烈搖頭,「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屍首都沒有找到,他是不會死的!」

溫實初死死摁住我的身體,「嬛兒,你要鎮定一點。騰沙江的水那麼急,泥沙滾滾之下,屍體就算找到也認不出來了。」

我痛得冷汗涔涔,不自覺地按住小腹,槿汐一壁忙不迭為我擦汗,一壁忍不住埋怨溫實初,「溫大人也太不曉得輕重了,這個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娘子懷著身孕,這樣的事情即便要說也得挪到娘子生產完了再說。溫大人一向體貼娘子如同父兄,怎麼這個時候倒犯了糊塗呢?」

溫實初用力一頓足,道:「我不忍心瞧她為了等那個人等不回來的人等得這樣吃力。」他握著我手臂的力氣很大,聲音卻愈加溫柔,那樣溫柔,幾乎讓人想依靠下去,「你雖然傷心,但有些事不得不打算起來。若你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七日失魂散我會照舊讓你服下去,由槿汐她們報你病故。然後帶你離開這裡咱們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過日子。」他的眼裡隱約有淚光簌簌,溫然閃爍,「嬛妹妹,我會待你好,把你的孩子當作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你相信我,清河王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我淚流滿面,全身的氣力在得知玄清死訊的那一瞬間被驟然抽光,軟弱而彷徨。他的話,我充耳不聞,只痴痴地流淚不已。

槿汐愁容滿面道:「溫大人現在和娘子說這個也是枉然,只怕娘子一句也聽不進去,等娘子清醒些再說吧。」

浣碧哭泣著爬到我的床頭,一把奪過溫實初握著的我的手臂,摟在自己懷裡。浣碧悲痛不已,痛哭著向溫實初斥道:「你如何能把王爺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你如何能做到王爺可以做到的事情?你如何能和他比?!」說罷不再理會面紅耳赤的溫實初,抱著我的手哀哀慟哭,仿若一隻受傷的小獸,「長姊,我只要能看看他就好了,只要每天看著他笑——不!不用每天,偶爾就好,哪怕他不是對著我笑,我也心滿意足。」她的哭聲字字尖銳扎在我心上,扎進又拔出,那種抽離的痛楚激得我說不出話來。她哭道:「可是他死了,我以後、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

浣碧的哭聲幾乎要撕裂我的心肺。這一輩子,兩情繾綣,知我、愛我的男人,我竟然再也見不到他了,見不到這個與我約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男人了!

我胸中一痛,身子前傾幾乎又要嘔出血來。槿汐慌忙捂住浣碧的嘴,唯恐她再說了叫我傷心,轉頭向溫實初使眼色道:「浣碧姑娘方才的葯灑在身上了,溫大人給看看有沒有燙傷吧。」

溫實初忙著掀起浣碧的褲腿,她的小腿上一溜燙了一串晶亮的水泡。她也不呼痛,也不管溫實初如何為她上藥,只一味哀哀哭泣。

溫實初忙得滿頭大汗,一壁幫浣碧上藥抱扎,一壁與槿汐強行灌了我安神葯讓我休息。

醒來時已經是夜半時分,我昏昏沉沉醒轉過來,身上出了一層又一層冷汗,黏膩地依附著身體。貼身的小衣全濕透了,冰涼地貼在背心裡,好似一個陰惻惻的鬼魂附在背脊上。半夢半醒的一個瞬間,我幾乎以為是在做夢,只是夢到溫實初向我說起玄清的死訊罷了。然而浣碧的哭聲幾乎是在同一瞬間傳到我的耳朵里,她嗚咽的抽泣似孤魂野鬼的哀嘆,幽幽不絕如縷。叫我記得,玄清是真真切切不在人世了。

我微微睜眸,眼中流不出一滴淚來,唯有淚水乾涸帶來的灼熱痛楚,提醒著我的失去和傷心。

槿汐見我醒來,忙端了一碗湯藥來道:「溫大人說娘子方才太激動已經動了胎氣,斷斷不能再傷心。娘子先把安胎藥喝了吧,溫大人明日會再來看娘子。」我茫然地就著她的手一口口吞下藥汁,喝完,只倚著牆默默出神。

秋日的謹身殿里,我因思念朧月而伏地痛哭,他自身後扶起我,聲音溫和如暖陽,漫天漫地揮落了蓬勃陽光下來,「沒事了。沒事了。」

河水滔滔,十年修得同船渡。他說,「此刻一起坐著,越過天空看雲、說著話,或是沉默,安靜享受片刻的平靜吧。」

他的手心貼在我的手背上,掌紋的觸覺,是溫暖而蜿蜒的。他說,「我總是相信心有靈犀的。」

他的聲音有沉沉的愁緒和堅定,「我會等你,等你心裡的風再度吹向我。只要你願意,我總是在你身後,只要你轉頭,就能看見。」

蕭閑館裡推窗看去,滿眼皆是怒放的他為我精心培植的綠梅。

夜雨驚雷,雨水自他的臉上滑落。他懷抱著我,幾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嬛兒……是你么?」

他答得鄭重而堅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天地人間。」

他說,「我總以為,這一輩子,能留得住的,也只有那枚小像了。」

他深情款款地寫,「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即便前途未卜,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語帶哽咽:「嬛兒,這世間,我只要你。」

他用力點點頭,語氣堅如磐石:「等我回來,我便和你再也不分開了。」

泥金薄鏤鴛鴦成雙紅箋的合婚庚帖。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執筆一筆一划在那紅箋上寫:

玄清 甄嬛

終身所約,永結為好。

我提筆續在玄清的字後,「願琴瑟在御,歲月靜好。」

合婚庚帖還沒有用上,所有的美好和盛大都已在前方等待,只消他回來……他卻永遠回不來了。騰沙江冰冷的江水底,他的屍骨沉溺到底,他再也回不來了。

他睡覺時微蹙的眉頭,他深深琥珀色的眼睛,他夾著我的鼻子說話時的俏皮,他微笑時那種溫潤如玉的光彩,他說那些深情的話時認真執著的表情。

我再也見不到了!

小妹子待情郎呀——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阿奴的歌聲依稀還在耳邊,可是玄清,哪怕我把你一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你也不會回來了。

轉眼瞥見案几上的「長相思」七弦泠泠反射清冷微光,我心內大慟。「長相思」還在,「長相守」卻是永遠也奢望不到的一個綺夢了!

這樣獃獃地抱膝而坐,任它星辰月落,我不眠不休、水米不沾。不知過了多久,浣碧的哭泣彷彿已經停止了,溫實初來了幾次我也恍然不覺。

這一次,卻是槿汐來推我的手,她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那氣味微微有些刺鼻,並不是我常吃的那幾味安胎藥。

槿汐的容色平靜得看不出一點情緒的波瀾,「這葯是奴婢求了溫大人特意為娘子配的,有附子、木通、五靈脂、天仙藤、半枝蓮、穿山龍、鱉甲和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藥。更有一味紅花,娘子一喝下去,這腹內的煩惱就什麼都沒有了。反正奴婢瞧娘子的樣子,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這條命也是不要的了。不如讓腹內的孽障早走一步,別隨娘子吃苦了。」

我聽她平靜地講著,彷彿那只是一碗尋常的湯藥,而不是要我腹中骨肉性命的落胎葯。葯湯的氣味刺鼻得讓人暈眩,槿汐的語氣帶了一點點蠱惑,「這葯的效力很大,一喝下去孩子必死無疑。不過不會很痛的,溫大人的醫術娘子是知道的。」她把葯遞到我唇邊,「娘子請喝吧。」

我死命地別過頭去,雙手緊緊護住自己的小腹。我怎麼能喝?這是我和清的孩子,我不能讓他被紅花灌出我的身體……我的孩子。

我驚懼地一掌推開槿汐手中的葯汁,以母獸保護小獸的姿態,厲聲道:「我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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