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光的謁見 一卷全

門似乎微微地開了。

蠟燭的火焰大大地晃動著,發出噝噝的聲音,是雷歐又來看自己了吧。他不出聲招呼,正是為了不打擾到自己。這個勤懇又可憐的少年。他如此為主人著想是件該感謝的事情,不該換來任何冷酷的對待——這些文森特都明白,也覺得對他很抱歉,但現在實在是沒有顧慮他的時間與心情。

「……這之後,到達里斯本的我在聖克魯斯侯爵的善意下,得以與被『克羅利婭號』俘虜的『拉·斯蒂拉·瑪麗斯』號的船長米凱爾·卡撒賈會面,打聽出了敵船的構造。卡撒賈之所以以一介俘虜之身獲得如此詳細的情報,是因為在船上受到洛克福特意外的招待。這可謂過度自信產生破綻的一個好例子吧……」一心—意地動著筆桿寫下去的文森特,到這裡停了筆。然後,用力地以橫線把最後一行塗掉了。

(可是最後也無法接近,結果就和沒有破綻一樣啊)

文森特深吸一口氣,等待著湧上胸口的焦躁消失,再繼續靜靜地寫下去。「……從這件事中,可以看到那個英格蘭人的大膽與輕浮的個性。之後,我將準備攻擊的水手分為兩組。一組佯裝積極攻擊以引開敵人的注意,另一組則由少數精銳組成,準備侵入船內奪取凱特。率領前者的是副船長迭戈·佩雷斯,後者由我直接指揮,也就是同時進行兩面作戰。接下來的一周我們在里斯本海域不斷地重複著演習,直到成功地捕捉到『克羅利婭號』的蹤影……」

田為紙上有不少灰塵,墨水洇開了,文森特慌忙把紙拿起來在空中抖著,再放在革制的墊紙上。只要改變腳放的位置,就會傳來長靴靴底碾壓沙塵的聲音,聽來令人十分不快。這裡與雷歐打掃得乾乾淨淨的船長室畢竟有極大的不同。

(真想回海上去。不對,只要能離開這個該詛咒的房間,去其他哪裡都好。)

自己真的已經煩透了,寄身於里斯本中央大街上的「樅木旅店」里,不眠不休地對著書桌用功,可到現在連個草稿都沒有完成、為什麼會花了這麼多時間呢,文森特的嘴角浮起自嘲的微笑。

(一想到不得不把自己的失態明明白白地記載在紙上,拿筆的手就變得遲鈍起來。特別是接受報告書的一方還是位以嚴格而出名的人物啊。)

的確,要承認自己在拉羅舍爾的失敗後,又在里斯本海域打輸了凱特爭奪戰。這是件很痛苦的事。將手覆在被那個叫格拉罕姆的獨眼男子刺傷的前臂上,文森特咬緊了牙關。

(這種程度的傷很快就會不留痕迹地消失的,可是屈辱的記憶也會與之一起徹底地消散嗎……)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不去現實地接受它是不行的。就算想讓自己的立場變得有利一些,也不能做出粉飾事實的勾當來。因為有佩雷斯這個監視者在,被人揭穿就只能一生背著「卑怯者」的污名度過了,身為一個西班牙軍人,絕不能再給自己加上更不名譽的烙印。

「打擾您了。」

這時候,伴著雷歐顧慮重重的聲音,門開了。

「我把您的晚餐又熱了一下。您一直沒吃什麼東西,我想您的肚子一定餓了。」

他手上的托盤裡放著冒著熱氣的湯盆和燭台。剛才他來探望的時候就注意到自己的蠟燭快燒完了吧。

(他真的是很細心。對他這一點,我有時甚至會覺得他煩……)

比如現在就是這樣。但是正想說「我不想吃東西,只把蠟燭放下就好,出去吧」時,文森特卻發現湯盆旁邊還有一封信在。

「誰來的?」

「聖克魯斯侯爵大人。」

雷歐將湯盆放在兼作餐桌的書桌上,將那封摺疊得很整齊、用麻繩系住,還鄭重地以蜜蠟封口的信遞了過來。

「使者呢?」文森特一邊打開信封一邊問。

「送來信後就回去了。」

「也就是說沒有必要回答是嗎……」

看著紙上的字跡,文森特眯細了眼睛:「您怎麼了?」

連主人的細微反應都沒有看漏的雷歐問:「沒什麼……後天到海軍總部報到的通知。」

「您不想去嗎?」

文森特驀然抬頭雖然雷歐的確很可愛,有什麼問題也會多對他寬容一些,話雖如此,他也應該知道有著一條不能跨過的界線。

(迎合主人的意思之類的事情沒有什麼,但是擅自推論主人的心思進行判斷,這種行徑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即使處在冒著大雨一般的炮火、部下們一個個被炸碎的這種狀況下,船長也必須眉頭都不動一動地下達作戰命令-他們必須具有的是無論付出什麼犧牲都要完成任務、獲得成功的強烈意志,而不是人情化的舉動。就算有著豐富的感性,也必須把它隱藏在心底深處,有著纖細心靈的人是無法忍受這個職業的。自從文森特有了船長這一稱號以來,他就極力避免把自己的好惡和喜怒哀樂表現在外,讓人覺得冷酷的人比較容易讓部下們老實地服從。

(如果這番努力白費了的話那就麻煩了。)

但是,正想要責備雷歐「不要做這種多餘的事」的文森特,看到他臉上擔心的神色就改變了心意-他會有此一問也是因為看到了主人的變化。如果文森特的表情沒有變化的話,雷歐是絕對不會多說什麼話的。

(也就是說,是我露出了破綻……還是我的道行不夠啊。)

文森特反省著,在心裡對自己對他採取冷漠的態度表示道歉,然後溫和地對雷歐說道:「不是這樣。能夠與尊敬的閣下會面是我的榮耀。」

「尊敬,是這樣嗎?」

文森特苦笑了,雷歐對自己的遣詞用句也很敏感。

「說敬愛也可以。輕率地將喜歡這個詞語說出口來,對一位偉大的人物未免太不尊重了。」

「他是『西班牙海軍之父』啊。」

「是啊。就連對我這個閣下所信賴的路易斯提督的部下,他都青睞有加。雖然我能夠直接受到他的熏陶的機會不多,但只要留在他身邊就能學到許多東西。所以對於要與閣下辭別我感到很難過。」

雷歐接受了這個說明。

「我明白您感到惋惜的心情,可是,很快您就又能見到閣下了啊。」

「是啊。」

文森特將信再次折起來,從少年那裡轉開視線。自然,雷歐是不會知道的。再見是不可能的了——因為英格蘭任務的拖延,這一次的會見就應該是與聖克魯斯侯爵的永別了。

(如果事情的發展如海斗的預言的話……)

文森特也認為會變成這樣。所以要與當事者侯爵本人會面會令他感到沉重而悲哀。普通來說,為了自己抱著好意的對象,自然會希望不祥的預言不會成真。文森特當然也為侯爵的平安而祈禱著,但這就與在海洋上遭遇風暴時一樣,是無法避免的命運。

「既然要晉見侯爵大人的話,那您不多少吃一些可不行。」

雷歐不放過這個機會,迅速地拉起文森特的手,帶到餐桌旁邊。

「是鱈魚湯,這一次請您趁著還沒有冷趕快吃下去吧。」

「我討厭魚,太腥了。」

「這一點也不腥,非常美味呢。」

「如果是牡蠣或者蚝的話我就吃。」

裝出的過分的任性讓雷歐憤然了。

「如果水手挑這挑那的話,是要被處罰不準吃飯的……」

「這又不是在船上,就是在船上,也沒有誰會對身為船長的我絮叨。」

「常常說『上司是部下的模範』的人是誰啊!」

文森特皺起了臉:「我可是不輸給英國女王的美食家呢。」

「您怎麼這樣……!」

「忍不下去了嗎?那要不要我替你寫推薦信,換到其他船長那裡去?是你的話,無論去哪裡都會受到歡迎的。」

「不勞您費心!我怎麼能把—個人的時候就連飯都不吃的人丟下不管。真是的,臉頰都陷下去了,這不是糟蹋了難得的美貌嗎。」

文森特特意裝作鄭重其事地說:「西班牙軍人不應拘泥於容姿的美醜;那是穿著華麗的軍服、戴著耀眼的勳章的人才說的話,宮廷那一邊可是比什麼都在乎『面子』的。」

「可你又沒上過宮廷。」

雷歐以鼻音笑出一聲。

「那種地方不用去也知道。比方說,據說是國工陛下最欣賞的安東尼奧·德·利瓦大人,的確他是位優秀的軍人,但如果他不是連雷諾沙這種鄉下地方都如雷貫耳的美男子的話,也很難說是否會被國王留意了。西班牙陸軍中有許許多多身經百戰的強者,而劍法不錯的人更是像山一樣多。」

你這一番話還真敢說——文森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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