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火車快到南德時我看到了南勐山。

南勐山遠遠看去毫無險峻可言,山勢舒緩有餘,雄奇不足,也許只有身臨其境,方可領略到那些深藏不露的峭壁懸崖和險谷深淵。天剛破曉,陰雨襲來,厚重的雲團已經捲去了南勐山的大半。火車穿越山口時才能看到山脈的轉折處,露出的那一層層豐富多樣的植被和偶爾可見的一兩股山澗懸瀑。

從火車站出來,回首再向山上眺望,滿山的蒼綠已被半雲半霧的瘴氣染成黑黛色。而眼前經過雨水洗刷的小城,卻反倒顯得清新起來。空氣爽朗得幾乎沒有半點雜質。透明的微風讓人禁不住想要貪婪地呼吸,貪婪地想將雨中的那點涼意盡情地吸進肺腑,彷彿身體里每一條血脈經絡都在這一呼一吸之間被清潔通暢了一遍似的。

我挑了一條濕潤源的石板路向城中走去,腳下每一段坎坷都讓這些老式的街巷滄桑畢露。路邊小店裡那些倚窗而立的素麵女子,多以一副多愁善感的表情沉默著,看著雨中每個低頭獨行匆匆而過的外鄉人。一到雨天城裡便顯得異常冷清起來,這種冷清也是小城民風樸實的特色之一。這種迷人的冷清在大城市裡是難得見到的。大城市無論陰晴雨雪,街上一概躲不掉那種令人煩躁的嘈雜和擁擠。

我上一次離開南德時還是夏天,我依稀記得那天時近黃昏,西斜的太陽還有些毒熱。我被擔架抬出醫院,抬上救護車。救護車閃亮著藍色的頂燈往火車站的方向開去,去趕傍晚開行的那一班直快列車。

那位一直負責看護我的年輕警察陪我一道去了昆明,在昆明的醫院裡又陪了我兩天才走。他向我告別時我還不能暢快無礙地說話。他走前在我床前給我留下幾句諸如好好養傷早日康復之類的祝福。我只能微微地點頭,只能用輕輕的聲音說一句:「謝謝,大哥。」

來接替他照顧我的,是安心的爸爸。那年輕民警帶他來並且說以後將由他來接替照顧我的時候我哭了,我不顧胸肋劇烈的疼痛出聲地抽泣起來。我這一年中欠安心一家的恩惠實在太多!我都不知道這些恩德我什麼時候才能還清!

安心的父親少言寡語,他甚至不會說點什麼勸住我的眼淚。

他木訥地站在我的床前,一聲不響,臉上的慈祥卻使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和母親。

從安心爸爸的口中我才知道了安心負傷的消息,才知道了小熊遇害的消息,才知道了毛傑因為拒捕而被警方擊斃的消息。這一切對我來說,對我這樣一個從平淡的千篇一律的城市生活中走過來的北京人來說,像夢一樣的不真實。我那時和現在一樣,在噩夢醒來之後,心裡只想見到安心,只想和她在一起。我想念安心想到了近於瘋狂的程度。但我見不到她,她負傷了,我也躺在病床上動不了,不能像現在這樣可以越洋跨海萬里迢迢地從美國的洛杉磯趕過來,只為了能見她一面。

沒錯,也許我尋找安心,只是為了能見她一面。她離家出走之後再沒給我任何音訊,我曾絕望他斷定她對我們的共同生活和預想的未來,已經感到厭倦。而現在,我尋找安心的決心之堅定,過程之曲折,以及這當中我心裡愈演愈烈的幻想,可能給了我一個錯覺,就是一旦找到安心我們就將重新開始,重新開始我一直期待的那種廝守。此刻,我來到了南德,從火車站走出來走到雨中,冷冷的小雨讓我突然清醒,讓我意識到我這一廂情願的想法或許只是一個美麗的錯覺,或許安心根本沒有回心轉意,根本不想讓我留下來或跟我回去。

我們分手的苗頭也許從去年夏天就開始出現了,但我渾然不知。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北京最熱的一個夏季,我躺在涼爽的春城昆明,度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我的傷勢得到了控制並漸漸地好了起來。我住院醫療的錢全是安心的爸爸帶來的,我連治療帶吃飯帶營養大概徹底用光了他們剩餘的家底,他們是否還背了債我也問過,但每次問時安心的爸爸只是搖搖頭,什麼都不告訴我。

他只是說:「沒有沒有,你好好養,不要管這些。」

這當中安心的媽媽也來過一次昆明,來看我。她給我帶來了安心的消息。她告訴我安心的槍傷已經快要封口,但失血過多,身體還很虛弱。另外,她媽媽話里話外默默地隱約地透露出,安心至今也沒能從小熊遇難的陰影中走出來,她的精神狀態令人擔憂。

「她很少和我說話的,只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想。」她媽媽對我說,「也許只有你能開導她。她不和我說小熊,但是她說你,她很早就催我來看你了。」

在我的要求下,安心的父母去請示了醫生,醫生同意他們扶著我下床,到醫院的一間辦公室里去給安心打電話。那時安心還不能下床,是她媽媽事先和緝毒大隊的潘隊長約好,在老潘去醫院看她時把電話打到老活的手機上的。安心在電話里的聲音讓我有點陌生,那聲音變得綿弱臘啞,氣如抽絲,她只說了一句:「楊瑞,我想你……」便說不下去。我紅著眼睛說了好多想她心疼她的話,也說了希望她認真養好身體,聽醫生的話,心情要開朗精神要振作之類的鼓勵的話,還說了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一切都過去了,都會好起來的,我會永遠愛她之類的樂觀的話。安心沒有一句應答,她在電話那邊一直沒有聲音。電話後來是被潘隊長接過去的,他說安心有點激動,你還有什麼話嗎我來告訴她,或者等她平靜一點或者身體好一點以後你們再通話。我知道安心在哭泣,她無力再和我說話。我對潘隊長說:我沒別的話了,您就告訴她我快好了,我一好馬上就去找她!

也許我畢竟年輕,新陳代謝特別旺盛,所以在兩周之後我已經能夠自由地下床,在病房內外慢慢地走動。當我能下床走動的當天我就要求出院,好到南德去陪伴安心。在我們遭遇了這麼大的劫難和創傷之後我們遲遲不能重逢是件讓人受不了的事,再說我也不忍再這麼心安理得地耗盡安心家的血汗家底,在這個金錢的無底洞里沒完沒了地養下去了。

我的請求經過反覆爭取終於得到醫生和安心父親的同意。在我正準備收拾出院的前一天,還是在清晨,天剛剛亮的時候,安心意想不到地出現在我的病房裡。她由她母親扶著走進來,她們進來時我還以為是一個新來的女病人走錯了房間呢。

安心消瘦得我幾乎不敢相認,臉色很壞,蒼白得近乎於灰綠。我們在我的床頭,在安心父母的面前,在屋子裡所有剛剛起床的病友驚異的注視下,長久地擁抱在一起。我們默默地哭著,不發一言。

我們在那個酷夏的熱潮剛剛過去之後回到了北京。安心的爸爸因為家裡有事回清綿去了,安心的媽媽陪著我們回到我們的家裡。她和我們一起住了一個月的時間,照顧我們虛弱的身體,還有受傷的心靈。

心靈的復原和身體的復原一樣,最有效的良藥就是時間。在一個月後安心的媽媽離開我們要回清綿的時候,我和安心看上去已經健康如初。沒有人再提過去的往事,家裡的牆上桌上和床頭,再也見不到小熊的照片和其它與小熊有關的東西。是安心把它們收起來的。她甚至還主動跟我說她在努力地使自己相信她從未有過婚姻,從未有過孩子,從未當過警察,從未經歷過任何複雜的坎坷。她努力相信自己從肉體到靈魂,都是一個單純的、未經世事的女孩。

我知道,她在努力,在竭盡全力試圖走出那個黑洞一樣的陰影;我知道,她在拯救自己,她在悲痛面前已經意識到自己已處於崩途的邊緣,她不想這麼毀了自己。她試圖建立繼續生活的渴望,她有了自拔的念頭。這樣很好,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我想。

我還想,我能幫她做些什麼呢?除了身體上的關懷,生活上的關懷之外,我能給予安心的,就是愛情。我比過去更加註意讓我們每天的日子都充滿愛意,充滿無數細小的體貼,充滿甜言蜜語和山盟海誓……但我們不提結婚,誰都不提。我知道,小熊屍骨未寒,提這種喜慶的事兒時間還早。

幸運的是,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賽馬俱樂部當會所的值班經理。工資每月兩千出頭,不算低了。衣食看病之類的開銷俱樂部全包,比較實惠。安心暫時沒找工作。她的性格和過去相比變化太大,總是少言寡語,喜歡一個人發愣,我想地這樣子還。

是暫時不去上班為好。安心生活上所求不多,我掙的錢足夠供給我們兩人平日里簡單幸福的起居生活。

從表面上看,我們的生活又恢複了往常的樣子,安定、平和。我每天上午去上班,晚上通常八點鐘以前就能回來。我和安心平時各吃各的,我公休時就和她一起在家裡做飯和收拾屋子。

安心像過去一樣,生活上對我的伺候無微不至,連洗頭洗腳穿衣服穿襪子她都—一替我動手。她大概不僅是把我當作楊瑞,同時也當作了小熊,她有時對待我的態度和語調,就像在溺愛一個幼小的孩子。

我們的生活又恢複了往常的樣子,推一不同的是,安心的性格變了,我開始摸不透她。一個女孩兒你摸不透她並沒什麼,她不愛說話沒有交流的慾望也沒什麼,只要你相信她還愛你。她喜歡沉默我就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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