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東坡鎮在南面山的東面,距南德市區約四十公里遠近。緝毒大隊除了出差辦案和生病探家的人之外,傾巢而動,在主抓此案的那位市局副局長的親自率領下,十多輛汽車以百公里時速,向東直撲過去。

出發前副局長吩咐緝毒大隊的隊長老潘守在大隊,等侍衛星繼續跟蹤毛傑的信息,同時布置南動山東側幾個鄉鎮的派出所立即組織警力,儘快把東坡鎮通向外面的所有路口控制起來。局長既然不同意動用武警部隊,所以副局長只好讓老潘通知東坡鎮附近的幾個派出所,分兵把口,擔負起堵截的任務。

緝毒大隊一下子走空了,院子里安靜下來。老潘跑到辦公室去給那些派出所打電話布置任務,安心就跟到他的辦公室,站在門邊上看著他在電話里和那些所長們哇啦哇啦地說情況,爭辯哪個路口歸誰負責哪條公路該誰派人。她很想幫忙干點什麼,但找不到任何可乾的事情。她估計著東坡鎮的戰鬥大概會在一小時之內打起來,但一想到打起來以後小熊的安危難定,她的心就始終像是提在嗓子眼裡,怎麼沉也沉不下去。

事情的進程和安心的估計倒真是差不多,解救小熊的戰鬥是在上午九點左右打起來的。緝毒隊員們一進入東坡鎮就直奔那個建築公司老闆陳寶金的家,說是戰鬥,其實未發一槍一彈。警察衝過陳寶金家時客廳里正有一桌通宵的牌局剛散,屋主陳寶金和幾個男女賭友正在吃早飯。警察們前後門都堵住,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衝進去,那幾個傢伙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抗就束手就擒。他們在一屋子荷槍實彈的警察面前讓雙手抱頭就雙手抱頭,讓靠牆蹲下就靠牆蹲下,只有陳寶金裝腔作勢大呼了兩聲冤枉,在警察從他卧室的枕頭下面翻出一把槍來之後也立即老實了。其他幾個男人從一開始就面如土色,兩個女的更是瑟瑟發抖。市局的副局長和吳隊長用了三間屋子,分頭把陳寶金等幾個人輪流叫到屋裡突審,問的重點就是毛傑和小熊。其餘民警則四散開來,在這宅子里開始了排雷般仔細的搜查,結果證實這位陳寶金果然有問題,警察們很快又搜出了兩隻手槍和幾公斤散裝的白粉。搜出這些東西使本來處於膠著狀態的審訊工作有了突然的進展,形勢急轉直下,幾個男人中比較年輕的一位突然表示,知道孩子在什麼地方——原來沒有一個人承認這裡有孩子的——願意帶警察去找。大約五分鐘以後這個人帶著警察們穿過一條兩房之間夾出來的狹窄的通道,走到陳家宅子的後院,他站在後院院牆邊上一個石雕的怫龕前,不動了。

上午十點三十分,吳隊長打了一個電話給潘隊長,此時潘隊長和安心都在會議室里,誰也不說話地默默等著東坡鎮的消息。

電話是打到潘隊長的手機上的,潘隊長接起來,只是嗯嗯地聽著對方說話,在電話掛斷之前才沉著聲音說了句:「好,我知道了。」

掛掉電話,他轉臉著安心,安心從椅子上站起來,也看他。

安心能感覺到這個電話就是從東坡鎮打來的,是吳隊長他們打來的。她看著潘隊長,等著他開口,等著他說出這件事情的結局。

老潘說:「孩子已經去了。」

安心站著,沒有哭,沒有像老潘預想的那樣嚎啕大哭,甚至,她都沒有流出一滴眼淚,她愣了半天才搖頭說出了一聲:「不!」老潘的眼睛倒先濕了,他走過去,慢慢地抱住了安心,像抱自己的孩子那樣,小心地把安心抱在懷裡。他能感覺到安心身上的顫抖,和她的聲音同樣,都是從胸口上,是從心裡頭,從骨頭裡發出來的。那聲音從小到大,然後馬上就吸了,她喊著:「不!不!不!我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我不要這樣!……」

她終於在老潘懷裡把呼喊變成了哭泣,這是一種徹底崩潰的哭泣!她的兒子,從生下之後就多災多難,和她相依為命的兒子,終於不在了。她過去最喜歡幻想的,就是兒子長到五歲、八歲、十多歲、二十歲時的樣子。把兒子保護好,養大,一直是她的理想和生活的目的。她的兒子,是一個最可愛最可憐最好玩最懂事的孩子!她不能沒有這個孩子!

老潘抱著她,沒有說勸慰的話。老潘也哭了。但眼淚一流出來他馬上擦去,他馬上克制了自己。他用自己的懷抱,他想用這懷抱的溫暖和力量,來感應安心,也許他那一刻真的把安心當作了他的女兒,一個受了苦讓人從心眼兒里疼她的女兒!

這時,緝毒大隊那位惟一留下來值班的女同志跑進來了,喊了一聲隊長!見到老潘和安心的樣子,進退失據地愣在門口。老潘回頭,那女幹部才尷尬地說了句:「局長電話。」

老潘鬆開已經哭不出聲來的安心,把她扶在椅子上坐下,然後向門口走去。他對還愣在門口的女幹部說了句:「去給她弄點水來。」便走出會議室,向大隊的值班室走去。

其實,毛傑把小熊帶回東坡鎮的那個清晨,小熊就遇害了。

是小熊總也不能停止的哭鬧把陳寶金和他那幫賭友弄煩了。他們用枕頭把孩子的頭壓住,同時罵毛傑給他們找麻煩。毛傑本來是想拿孩子做人質的,一氣之下把孩子從枕頭下拉出來想用膠布粘他的嘴,還沒粘時發現孩子已經窒息。天快亮的時候他和陳寶金等人一道,把小熊埋在陳家後院的佛龕下。那時毛傑還全然不知他親手埋掉的,就是自己的兒子。

女幹部從安心的臉上大概也猜到發生什麼事情了,趕快跑出去找杯子找暖壺。安心癱坐在椅子上,她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控制自己心裡頭和肢體上的痙攣,她的意志和意識在哭泣中變得虛弱和恍格。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都集中在一個她不能承受的念頭上,那就是,她的兒子,她永遠見不到了!她的兒子,她身體里最重要最靈魂的一部分,從此以後,永遠的沒有了。

我不知道安心此時是否想到了我,我也是她最重要的親人,我是她的愛人,是最愛她最關心她的人!在這個悲痛難忍的時刻,她想起我了嗎?她想立刻見到我和我抱頭痛哭嗎?我也要哭我們的小熊,小能也是我的孩子!我愛小熊!

安心的悲痛是被一陣尖銳的電話鈴聲打斷的,會議室里除了安心沒有另外的人,電話鈴聲在這間空蕩蕩的大屋子裡顯得特別尖厲刺耳,甚至驚心動魄。電話就在安心的身邊, 那響聲幾乎把她麻木的心打成了碎片。 她動作機械地接了起來,說:「喂?」她發了聲可是喉嚨啞得似乎並不能把那微薄的聲音送出。

電話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那人說:「我找安心。」

「找安心?」安心覺得自己的神經連同自己的呼吸,都混亂著,她張了半天嘴,問,「你是誰?」

電話里的人說:「是你嗎?你是安心?」

「你是誰?」

電話里的人突然沒了聲。安心拿著電話,她感受到了那個人的氣息,她突然說:「我的兒子;在哪兒?」

電話里的人沉默了一下,又開了口:「那個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控制了聲音,她本能地想要掩藏住心裡的顫抖,她說:「你在哪兒?」

電話里的人又問:「孩子是我的嗎?」

安心說:「你在哪兒,我當面告訴你!很多事情,還有這個孩子的事,我都會告訴你!」

「我只想知道,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你講真話我就把孩子還給你!」

「是你的,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對方的電話沉默下來,好一會兒才又說:「還記得山上那個茶水店嗎?在懸崖邊上賣茶的那家店,我在那兒等你。我等你半個小時,過了半小時我就不等了。你要是帶人上山我遠遠就能看見,你帶人來就等於你自己判你兒子的死刑了!我再說一遍,你敢帶人來就等於是你自己殺你自己的兒子!」

安心說:「好,我一個人來!」

她剛剛說完這句話,電話就被對方掛斷了,電話的聽筒里傳來嘟嘟的忙音。安心也掛了電話,她站起來,向屋外走去。走到門口又驀然回首,她看到會議桌上,老潘剛才從身上解下來放在那裡的一支手槍和手槍旁邊一隻帶著大毛球的汽車鑰匙。

安心拿了那隻帶著皮套和胸帶的手槍,又拿了那把鑰匙,大步走出會議室。院子里沒人,只靜靜地停著老潘那輛老舊的敞篷吉普,那古普車在陽光下閃著些暗淡的光澤。她飛身上了車子。

車子被啟動時發出的聲音驚擾了四周的寧靜,安心從後視鏡中看到,那位女幹部端著一杯熱水從一間辦公室里出來,不知喊了一聲什麼,然後獃獃地站在那敞篷吉普衝出院子時揚起的塵土裡。

那時大約是上午十點四十分左右,我在醫院裡用吸管喝水時突然嗆得咳起來,我受傷的胸肋隨著劇烈的咳嗽幾乎疼人骨髓,接下來我吐了血,吐在我身上蓋著的雪白的被子上。同室的病友飛快地找來醫生和護士,還有那位看護我的民警。醫生摸著我的脈問我怎麼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我搖著頭,吃力地說了喝水前的感覺,我說我剛才突然心慌來著。

醫生吩咐護士,給我打了一針鎮靜劑,讓我的喘息平定下來,讓我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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