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張鐵軍就是去了南德。

還有不到一個月,張鐵軍就滿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的張鐵軍,從來都是一帆風順的。

這首先因為,他有一個那麼好的家庭。父母雖然不是什麼軍國要人,但張家在廣屏,也算是望族名門。張鐵軍從小豐衣足食自不待言,接受的全是正面教育,前後左右,總是包圍著無數表揚和讚賞,……這有點兒像我這個國有企業廠長的兒子,我們這種人的正義感和優越感都是與生俱來的。

再有就是,不管我們後來怎麼學壞,怎麼趕時髦,怎麼隨波逐流,怎麼憤世嫉俗,我們的內心,總歸還是單純的,有時單純得近乎於脆弱和迂腐。

所以,如果在我們的近處及我們的親人中發生了某些醜聞時,我們的驚愕會來得更加突然和痛苦,我們的羞恥感會更加強烈並且難忍。因為它會真正刺痛甚至摧毀我們藏在心底藏在潛意識藏在思維習慣里的根深蒂固的那種自命不凡的氣質。所以我們這種人常常會成為那種最可悲的角色。

在這方面張鐵軍看上去比我還要嚴重。也許因為他比我還要正人君子得多,也許我們面臨的難堪和遭受的打擊程度不同。我可以接受安心和張鐵軍和毛傑過去的親密,因為再親密也是過去,不是同一時空的情敵往往吃不上醋。但是,我不知道假使我和安心戀愛結婚之後,卻發現她和別人有染,並且將別人的孩子帶到我的家中,我是否還能坦然接受,是否還能心平氣和地善待安心和那個別人的孩子。

張鐵軍不能。

張鐵軍抱著孩子衝出家門,他不能讓這個孩子在自己的家裡多呆一分鐘。他抱著他直奔火車站,孩子在被抱出搖籃時驚醒並大哭他也不哄。孩子哭完了力氣哭啞了嗓子哭到火車站居然復又睡去,他在鐵軍懷裡熟睡著上了從廣屏開往南德的火車。

鐵軍心裡的火,把太陽穴都燒得通紅,這把火把他思想中的每一個孔道都燒死了。他一心只想,他見了安心第一個動作,就是狠狠抽她一個耳光!他和安心,他們之間所有的恩愛,所有的關係,都要在今天,一刀兩斷!從此以後,各走各的,誰也別再管誰的死活。

這趟列車有點擠,鐵軍是買站台票上的車,車過了楚宏他才補票並搶了個座。孩子在他的手上已經沉重得難以承受。坐下來以後鐵軍細細地看了孩子的面容,除了一個胖字,眉眼口鼻,看哪兒都和自己不像。孩子睡熟後流出的口涎,他也覺得噁心,也不去擦。他出來時也沒帶什麼毛巾手絹之類。整個兒事情都讓他覺得噁心。他想,這件事也許只有他一個人蒙在鼓裡,當然還包括他的母親。而周圍的人,特別是緝毒大隊的那些警察們,說不定早就洞悉姦情!

快到南德的時候孩子醒了,醒來發現身置異地,周圍嘈雜,腹中飢餓,先是驚愕片刻,繼而再次哭嚎起來。鐵軍檢查了一下孩子的尿布,發現已經漚屁股了,遂拆下來扔在垃圾筒里,也沒有可換的東西,好在南德已經遙遙在望。

孩子依然哭,哭個沒完,鐵軍知道該是餵奶的時候了,可他什麼也沒帶。孩子因無人理會,哭聲震天,已經啞了的嗓子很快便刺耳難聽。周圍乘客見鐵軍陰著臉,干看著孩子哭嚎而不採取任何措施,不由紛紛側目而視,繼而疑惑地面面相覷。孩子毫無克制的哭喊更加重了鐵軍對他的厭惡和煩躁,他用手掌拍拍孩子,喊了一聲:「別哭了!」那幾掌拍得周圍乘客無不面露驚異之色。恰在這時,鐵軍發覺自己的腿上發熱發潮,愣了一下,才明白孩子又尿了。那一泡熱尿全部浸在了他的褲子上,短暫的熱勁過去之後,涼颼颼濕乎乎地糊在了他的腿上。

孩子尿過之後,哭聲突然停止,故意挑釁似的,用一雙滾圓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鐵軍氣急敗壞地用力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吼道:

「你,你往哪兒尿!」

孩子的身體被這一擊震動了一下,重新大哭起來。這時,有見義勇為者挺身而出了。一對帶著個八九歲女孩兒的夫婦站出來批評他:「喂,同志,你不可以這樣對孩子的,這麼小的孩子這樣打要打壞的。」

男的說完,女的又說:「你應該哄哄他嘛,他是不是要喂啦?你帶奶了沒有,我可以幫你去溫一下,你這樣讓他哭要哭出毛病來的。」

鐵軍像傻子一樣,獃獃地看著這一對審視他的夫婦,還有他們的那個八九歲的女孩兒,那女孩兒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他。

還有周圍那些乘客,他們也全都在看他,目光中不乏關切,但更多的是疑問和譴責。見他說不出話來,那位做丈夫的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喂,這小孩是你的嗎,你是他什麼人?」

他張了半天嘴,不知該答什麼。

那位妻子又問:「你是他的爸爸嗎?」

張鐵軍衝口而出:「我不是!」

他本來就不是,這一問倒把他的委屈和憤懣都問出來了。這孩子不但不是他的兒子,而且,現在在他眼裡,幾乎代表了他的仇人!

可是,這一句:「我不是!」更加麻煩了,周圍的人幾乎都站起來。那你是誰?這孩子跟你是什麼關係?你是幹什麼的?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鐵軍招架不住那麼多七嘴八舌的疑問,他覺得自己也沒義務回答這些疑問,他抱起還在啞聲啼哭的孩子,起身便走,惹不起我還躲不起!可他忘了雲南人見義勇為和愛管閑事的性格一點也不比北方的天津人差,馬上有人攔住他:「喂,你別走,你說清楚這小孩到底是怎麼回事!」

鐵軍突然轉身怒目,大吼了一聲:「你們走開!」

沒人走開,大家反而越圍越緊。這時車上的乘警來了,身材魁梧,面目莊嚴,腰裡佩著手槍,還別著一根電警棍。他是一位乘客跑去喊來的。來以後先是上下打量著張鐵軍,繼而板著臉大聲發問:

「這小孩是你的嗎?」

鐵軍環顧了一下左右,吞了口氣,悶聲說:「是。」

周圍的群眾馬上揭發:「不對嘛,你剛剛還說不是你的,現在怎麼又是啦?」

乘警擺擺手讓大家停了嘴,又問:「你有身份證嗎?」

鐵軍騰出一隻手在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才狼狽地說:「……我有,忘帶了。」

乘警半笑不笑的,說:「我看看這小孩,很好看嘛,來,不哭……」他在鐵軍無措之際順手接過孩子,轉手交給了身邊的一位婦女,然後嚴肅地對鐵軍說道:

「你跟我走!」

在眾目睽睽之下,鐵軍跟著警察走了。旅客們這才紛紛歸位,七嘴八舌地議論說這個人也太不像話了,這世道真是什麼人都有啊……

警察把鐵軍帶到餐車裡,那婦女也抱著孩子跟到餐車,在餐車裡找到牛奶,哄孩子吃,孩子也就不再哭鬧。這邊乘警開始審問鐵軍,從哪兒來的、幹什麼的、戶口所在地在哪兒、和小孩什麼關係、這孩子叫什麼?等等。鐵軍這才明白,他們是把他當成拐賣兒童的人販子了。他這才一通解釋。首先,他不得不很彆扭地承認,這孩子名叫張繼志,是自己的兒子,他說自己是帶孩子去南德找孩子他媽的。但警察始終板著臉,對他聲稱自己是這孩子的父親,聲稱自己是廣屏市委宣傳部的幹部,聲稱這孩子他媽也是干公安的跟你們都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等等,表情上一概不信。聽張鐵軍把詞兒都用完了,警察才冷漠地說:「這樣吧,你不是說你愛人在南德市公安局工作嗎,那很方便,呆會兒到南德你下車,我們就把你交給南德市公安局,你不就能見著你愛人了嗎。」鐵軍眨了半天眼沒吭聲。他本想到了南德把孩子往安心手上一扔再給安心一個嘴巴子他扭頭就走的。這下好了,南德公安局那些人非全知道他回來了不可,弄不好那位潘隊長還要來接他請他和安心一起吃飯呢。這飯他是吃還是不吃?

警察沒讓他再回原來的車廂去,而且,也不讓他再碰孩子。他被命令坐在餐車的一角,看著警察和幾個餐車的女乘務員有說有笑。孩子被餵過了奶,情緒好了,被幾個女乘務員輪流抱著把玩,咧著小嘴綻開酒窩逗她們咯咯咯地笑。鐵軍就這麼看著,隔著好幾張桌子,看著她們逗孩子玩兒,看她們咬耳朵議論自己。他有點搞不清自己此時的心情,到底是恨這個孩子,還是疼愛這個孩子。他在某一瞬間突然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兒子,是從一生下來他就天天抱他、逗他、親他的乖兒子。他看著孩子那付逗人憐愛的笑靨,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那付好玩兒的表情了,他有點不相信這竟然不是他的兒子。

南德終於到了。

車到南德時天已黑了。張鐵軍被帶下車,由乘警和南德公安局車站派出所的民警在站台上做了短暫交接。乘警和派出所顯然已經通過電話,車站派出所來的那一男一女兩位民警,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冷漠而又厭惡。女的從乘務員手裡接了孩子,先走了。男的從腰上取出一隻手銬,不由分說就要來銬鐵軍。鐵軍大聲抗議:「你銬我幹什麼,我犯什麼罪了?你有什麼權利銬我!你問問他我犯罪了嗎!」他想讓車上的乘警證明自己,但乘警把他交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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