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我在昆明下火車的時候,這個城市剛剛睡去。街上很暗,且少行人。我在站前沒有找到計程車,任意選了一個方向,沿街走了很遠,才在一家門口還亮著一盞小燈的骯髒簡陋的「洗浴中心」里,找到一個勉強可以蟋縮一宿的鋪位,而且近水樓台地洗了一個熱水澡。

第二天的白天,我在車站附近簡單逛了逛街景,沒有目的,心不在焉,完全是一到過客的心情。耗到黃昏,我搭上了一列外表破舊的省內慢車,跟著已經西沉的太陽繼續前行,往清綿的方向趕去。越往前走天氣越暖,村都是綠的。北京此時已進入了整個兒冬天最寒冷的一段節氣,而這裡彷彿還停留在天高雲淡的金秋。只可惜擁擠在這樣超載的車廂里長途跋涉實在太累,我完全失去了欣賞沿途風光的興趣。再加上美國的時差還沒有完全倒過來,這裡的白天正是洛杉磯的深夜,在火車的搖晃中我頭疼欲裂,天黑前終於顧不得周圍的喧嚷和擠撞,趴在小茶几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直到深夜方才醒來。

我醒來時車停著,窗外是一個蕭條的小站,似乎沒人上車,也沒人下車。列車開動時我無意中看到燈光昏暗的站台上,一隻孤零零的站牌在夜幕中枯守著,那站牌上暗淡不清的站名從我眼前輕輕划過。我的腦袋突然機靈了一下,睡意頃刻消失。

那站牌上寫著兩個字——烏泉。

雖已事過境遷,但安心第一次向我說到烏泉,說到在烏泉的那條擺渡船上發生的事件時,還是那麼心驚肉跳。她當時還來不及想到如果毛傑栽在公安的手裡會給她自己帶來什麼後果,她那時還想不到這些,她只是對毛傑竟是他們要搜尋的對象這件事本身,感到無比的震驚!

安心轉了身,向船舷走去。毛傑跟了過來,他們靠在船弦的圍欄上,面對著漸漸暗去的烏泉河,默默無言。安心把手上沉重的帆布行李箱放在腳下,毛傑也把那隻黑色的大象牌旅行包放下來,像是很無意地,放在了那隻行李箱的旁邊。這時他們看到,船上的大多數乘客都紛紛拿起了自己的東西,向船頭擁去。船就要到岸了。

安心和毛傑都沒有動,任憑身後乘客們毫無秩序地擠來擠去。安心覺得應該對毛傑說句什麼,但她什麼也說不出。反而是毛傑,皺著眉頭,用壓低了的聲音,嚴厲地問道:「你怎麼干這個?」

安心沒有回答,她知道隊里的幾個偵查員就在他們身後,她只是用同樣低沉的聲音,對毛傑說了句:「下船吧。」

她看見毛傑彎下腰,他的右手,伸向放在地上的那兩件箱包。她眼睜睜地看著那隻手的走向,如果那隻手拿起她腳下的帆布箱的話,毛傑的死罪,就基本上構成了。

那隻手偏偏沒有碰那帆布箱,而是拎起他自己帶來的那隻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安心的目光隨著那隻手的落下和抬起,她的心也就一上一下地忽悠了一下,竟搞不清她是把心提起來了還是放下去了。她想,如果毛傑拿了那隻裝了海洛因的帆布箱,他們今天這個行動就可以大功告成了,但他沒拿。如果今天他不拿這個帆布箱的話,那毛傑至少在行為證據上還構不成販毒。她不想毛傑販毒!

安心的視線,從毛傑的手上抬起,移向他的眼睛,他們彼此相視。毛傑的眼睛是帶了些埋怨和惱怒的,他把那隻大象牌的黑色旅行包遞給安心,用一種大哥哥吩咐小妹妹的口吻,低聲說:「以後不許你再干這個了,這不是女孩子乾的事情。我不管你干多久了,這是最後一次,聽見了嗎!」

安心沒有回答,因為她的心幾乎跳得讓她無法開口發聲。她看見毛傑把那旅行包交到她的手上,然後再次彎下腰去,再次伸出右手,那隻手最終,沒有遲疑地,拎起了那隻帆布箱。那帆布箱離開地面的剎那,安心的心不知什麼地方咯噔了一下,幾乎疼得縮成了一團。

她獃獃地站著,那一瞬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做什麼。反倒是毛傑,鎮定地環顧左右,然後對安心說道:「走吧,明天我去找你,明天見了面再說。」

安心麻木地轉過身,拎著毛傑給她的那隻旅行包,往船頭走。這旅行包里不知裝了些什麼東西,並不算沉,但安心拎著它,每一步都邁得重如千鈞。

她擠在最後一撥下船的乘客中,走下擺渡。她知道毛傑就跟在她的身後,已經有意拉開了距離。她穿過燈光疏朗的碼頭,頭也不回地隨著人流向前方的街面走去,還沒跨過第一道馬路她就聽到了身後一片驚天動地般的咆哮吶喊平地炸開。她同時也看到了街面上的很多人,紛紛向她身後張望,臉上現出驚訝的神色。

從那嚇人的聲音和路人的臉上,她知道在她的身後,潘隊長他們已經動手了!

整個誘捕行動進行得順利圓滿,毛傑束手就擒,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抵抗。潘隊長他們以絕對優勢的人數,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下毛傑這種小孩子易如反掌!

警察們分頭上了等在附近的汽車。安心繞過一條街也過來了。副隊長老錢上了車就誇安心,說:「安心不簡單呀,第一次出馬就馬到成功,這還是臨時救場事先沒準備呢,在船上比我想像的可鎮定多了。」

其他同志也誇她:「別看小安第一次出馬,跟那小子一答一應的就跟老熟人似的,平時還真看不出小安會這兩下子。」

老錢說:「安心對付這種小流氓還挺行,在火車上那傢伙就跟安心套近乎。這種人我也算服了。一般人干這種殺頭掉腦袋的事,肯定是提心弔膽繃緊弦了,再膽大的人也還是做賊心虛。可你看這小子,見個漂亮的小卜哨還是不忘摟草打兔子,別管打著打不著,也算是自娛自樂,找個消遣了。真是他媽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就不算自己的東西了。」

其他人也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小看這些人,能幹上毒品這買賣的,心理素質差不了。起碼,生死的事是想通了。更何況這小子多年輕啊,還是個半大孩子呢,現在年輕一輩的幹壞事,我發現了,比成年人膽還大,心還狠,他們壓根兒就沒什麼罪惡感。你記得去年那個案子吧,十來歲的小孩子,殺人跟玩兒似的,一點不害怕的,抓了以後在看守所吃睡如常,一點不後悔的。」

大家都笑笑,說沒錯。

只有安心笑不出來,她心裡此時居然找不到一點勝利的喜悅。對一個緝毒警察來說,對一個初次上陣就馬到成功的新兵來說,這喜悅照例是應該有的。

她沉著臉坐在麵包車的后座上,眼看窗外,一言不發。窗外是黑沉沉的夜色,看不到月亮。車上的便衣警察們你一言我一語,話題又移到了剛才的河燈節和今年的淡水節,越聊越熱鬧。

好在車廂里也很黑,誰也看不清安心臉上的沉悶,誰也沒留意她反常的沉默。也許他們都以為她是第一次參加這種任務太激動了,需要一個人靜靜回味一下剛才戰鬥的感受呢。

他們繞著河走,晚上十點多了,才把車開回到緝毒大隊。押毛傑的車子也開回來了。毛傑被帶到一間屋子裡連夜突審,那屋子就在安心所在的隊部辦公室的斜對面,安心通過隊部的窗戶,能看到那間審訊室里泄出的燈光。她想毛傑也許到現在也不一定知道,他所追求的女孩,今天扮演了一個誘餌的角色。

安心從烏泉回到隊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給鐵軍打電話,告訴他她今天恐怕回不了家了,讓他先睡。鐵軍在電話里非但沒有半句責怪和不滿,反而還說了些心疼她的話,他說你懷孕了這麼熬夜行嗎?要不要我跟你們領導說說去?她說不用,我自己會注意的。鐵軍說要不要我去陪你?安心說不用不用我們這兒正工作呢你先睡吧,我明天爭取早點回去。

她掛了電話,不知為什麼眼淚差點掉下來,既覺得對不起鐵軍——因為和毛傑的事——也覺得對不起毛傑。她沒想到毛傑會死在自己手裡,儘管他參與販毒這件事跟她和他的交往沒有半點因果關係。

對毛傑的審訊進行得很不順利,毛傑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肯老實交代,只說自己名叫「毛毛」,問他大名叫什麼,他說就叫「毛毛」,更是完全否認自己和這箱毒品有什麼關係。他說他在烏泉上船是為了去給一個親戚送茶葉的,他親戚開了一家雜貨店,雜貨店裡就賣這茶葉。他說在船上有一個女孩主動問他是不是送茶葉的,那女孩自稱就是那雜貨店的夥計,他就把帶來的茶葉給她了。而那個女孩——就是指安心——下船時讓他幫忙拎著她那個很重的帆布箱。他一下船那女孩就不見了,緊接著他就被捉了。他甚至提示警察你們應該趕快去抓那個女孩,這是她的一個金蟬脫殼之計,你們中了她的圈套啦!……他這一番情節編造得還挺有鼻子有眼,自己也說得一本正經振振有詞。在他與安心交換的那隻大象牌旅行包里,除了那個原來套在旅行包外面的尼龍袋之外,警察們果然只發現了一堆塑料袋小包裝的茶葉,那是一種劣質低級的陳年滇紅,一點錢都不值的東西。

毛傑的口供,和與這口供相配合的物證——那堆小包裝的雲南滇紅,說明了他的這套說法絕對是事先精心編好的故事。審訊的警察問毛傑住在什麼地方,毛傑說了,結果潘隊長馬上派人過去搜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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