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碧玉小家女

天氣炎熱,我便把頭髮挽一個太虛髻。我並沒有斷髮,奉的旨意是落飾出家,帶髮修行。然而佛寺生涯,並不刻意梳妝打扮,每日不過以清水洗面,素顏朝天。若非到了最熱的辰光,頭髮也隨意散著,只任意垂下,也不修剪,於是頭髮便越蓄越長。

時日長了,不覺向槿汐笑道:「從前每日起來,在梳妝打扮上花的時辰最多,多少金鈿簪釵在頭上,只覺得日日頭如斗大,沉重不堪。」

浣碧也笑,「從前小姐衣服上的金絲線疊起來就有幾斤重,只怕把骨頭都壓壞了,難怪宮裡的娘娘們一個個走起路來蓮步姍姍,其實是壓根兒走不快的。」

我想想亦要笑出來,道:「倒是我們如今自由些。」

浣碧笑吟吟為門前的夕顏洒水,她的姿勢輕盈而溫柔,口中輕輕道:「在宮裡要守著宮裡的規矩,在甘露寺里要守著佛門的規矩,如今被人打發到了這裡,卻是什麼規矩也不用守,什麼也不用想了。」

我的目光被夕顏牽羈,不覺語氣也溫軟了下來,悠然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如今這般,才真正算是閑雲野鶴的日子了。」

於是寥寥浮生靜寂如斯,常來常往的便只有溫實初和玄清了。只是溫實初和玄清見面的時候往往岔開,於是二人也不甚照面。玄清每每三五日來一趟,與我笑談古今,或者下棋和詩,尋一些風雅的樂趣,或者傳遞來一兩句關於眉庄或是朧月的消息。這樣一兩句,只是這樣的片言隻語,不會挑動我的傷心,卻也撫平了我心底的牽掛與關切。

玄清也對我抱歉,抱歉他往往只能三五日來一回,卻不能時時陪伴在我身邊。於是讓阿晉馴養了一隻鴿子給我,笑道:「如此,我們就可以飛鴿傳書了,互通往來了。即便不能見面,也能說上一些話。」

我故意打趣他:「我可不要,等下還沒飛鴿傳書幾次,先把狸貓給引來了,我可再經不起嚇。」

玄清笑著夾我的鼻子,道:「你以為鴿子那麼傻,會呆在鳥籠里等狸貓來吃么?它平時自己會飛會覓食,你要找它來傳書信,打個鴿哨就好了。」

有時候也想,為何他會對我的心事把握的這樣清楚而恰當,總是這樣恰到好處的一點一點化解我心中的冰凍。

問他,他也總是抱以我清淺如雲的微笑,卻只是不語。

於是,我也不再去問。只是暗自享受他這樣的貼心與這樣貼心帶來的安寧。

這一日的午後,他與我西窗棋罷,外頭暑氣正盛,知了一聲遞一聲的喧鬧著,彷彿落著大雨,有一點渺茫的嘈雜。阿晉在樹蔭底下打著盹兒,腦袋一扣又一扣,東搖西晃。

槿汐端上綠豆湯來,我和緩道:「喝這個最解暑,方才正午太陽那麼大,還跑馬過來,真是瘋了。」我抬手端起湯盞,用蓋碗略去湯沫子,緩緩飲了兩口。

玄清仰頭一氣飲下,望著屋外竹影道:「你這裡是納涼的好所在,我才特意跑馬過來,又尋一碗好湯飲解解暑氣。」他回頭向槿汐道:「槿汐,你的綠豆湯是越來越好喝了。」

我笑道:「槿汐,只為他的一張甜嘴,你便再賞一碗給他喝吧。」

槿汐溫和一笑,又端了一碗進來,道:「王爺想喝多少,有的是呢。」

恰巧浣碧停了手中的針線,婉約一笑,露出玉白的一點牙齒,「外頭這樣熱,王爺等下不論是回王府還是回清涼台,都怕得一身汗呢,不如在這裡吃晚飯吧。」

玄清笑得乜斜了眼看我,「小婢相留,不知主人意下如何呢?」

我撲著一把白絹團扇,笑道:「浣碧都開口留你了,我還好意思趕你走么,只要你不嫌咱們這裡素菜寡淡就好。」

玄清道:「不拘吃什麼,隨心就好。」

我拂一拂衣裳起身,含笑道:「既然如此,今日我便親自下廚,為王爺做一碗羹湯罷。」

日落西山之時,庭院里瓜架下擱了一張方桌子,我端了一碗米飯並一碗清湯上來,道:「王爺請嘗一嘗吧,這湯要配著白飯吃才不失味道。」

湯色有一點淺淺的碧瑩瑩,陪著瑩白的瓷碗,色澤清爽,筍片和香菇丁沉靜伏在碗底。玄清笑道:「看著很讓人食指大動。」他舀了一口,閉目細品,「有荷葉的味道,有松子、有點香菇的氣味,彷彿還有筍。」他好看的眉毛微微軒起,「還有一點清香,很是特殊,不太品得出來。」

我笑道:「是自己清涼台的東西呢,自己卻不知道了。是去年在你的清涼台養病時在綠梅上收的雪水。綠梅的氣味不似尋常梅花,那股清洌之氣愈加脫俗,才配拿了嫩荷葉和松子來熬湯。」

他側首而笑,「有梅花上的雪水,有荷葉、松子,有菇有筍,都是天然清凈的東西,難怪味道這樣清新。」

我微微含笑,「若是俗物,可敢拿來給你品嘗么?」

玄清道:「如此佳物,有什麼名字么?」

我的語氣雲淡風輕,「梅花、松子、香菇和筍都是山間之物,荷花是水中才有,幾物並成一碗,有山亦有水,皆是格調清新。」

他「哦」了一聲,頗有些揣測道:「可是叫『山光水色』?」

我掰著指頭道:「山水只是末節,可貴的是幾物的品格,皆是極有氣節風骨的。」我爽然笑道:「便叫清氣長存。」

他拊掌,「你的腦袋裡刁鑽古怪,連我也自嘆弗如。」

我揚一揚眉毛,「不過閑來無事在飲食上留心罷了,這也算是刁鑽古怪么?」

他神采飛揚,「清氣長存,彷彿像我的名字。」

我拍一拍扇子,掩唇笑道:「好沒道理的一個人,我做一碗湯,便硬賴著和自己名字相像。可也好意思?」

玄清眼角微微有一小片淡淡的紅暈,「你若否認,我也只當是真的。」

炎夏的晚風有些悶悶的水汽,撲到我面上時卻有潤澤的清涼。夕陽如醉,庭院里的夕顏一朵一朵似纖巧純白的蝴蝶,有含蓄溫婉的形狀,緩緩吐露令人聞之忘憂的香氣,我微微一怔,輕聲道:「你為何會這樣明白我的心呢?」

他舉著筷子,聽得我的話,幾乎是愣了一愣,露出孩子一樣的蓬勃喜色來。玄清大笑,「只為這個名字,也實在不該辜負,我要一飲而盡了。」

我見他舉勺又要去喝,笑著攔下道:「若真只喝這個配飯吃,可不真成傻子了。」我重又去端了一碟雲片火腿和杏仁豆腐來,道:「這湯要配著火腿才下飯,那豆腐夏天吃了落胃些。」

他眼中掠過一絲感動的喜色,似山頂淺紅的浮雲,道:「我與你相識以來,第一次見你為我下廚,又費心思為我配菜,實在感動不已。」

我睨他一眼,「吃便吃罷,話還這樣多。想著以後常要來吃飯做打算么?」

他但笑不語,只吃了兩碗飯,風捲殘雲一般把菜全吃完了。

我見他吃得美味,不知怎的,心頭竟十分歡喜暢快。大約是自己下廚的緣故,有人喜歡吃,總是這樣歡喜的。

一股甜香撲鼻,玫瑰的濃香夾雜著酒釀的沉醉氣味。連我也被吸引,不禁轉頭去看,卻見浣碧盈盈曼步過來,笑容滿面道:「我方才下廚做了一碗玫瑰酒釀,當點心吃最好,王爺嘗一嘗吧。」

卻是雪白一碗酒釀,發酵好了的,撒了好些玫瑰花瓣絲,嫣紅可愛。

我笑道:「聞著好香。浣碧下廚的手藝是不錯的。」

玄清略略有些為難,笑道:「我今日實在是吃飽了。且酒釀甜膩,實在是吃不下了。」

浣碧望著桌上吃得精光的盤子,有些失望,道:「那麼,只嘗一口可好?」

她身姿楚楚站立面前,手中的玫瑰酒釀香氣撲鼻,中人慾醉,實在是很難拒絕的。玄清笑吟吟道:「浣碧的手藝,一看就知道是好的。只是今日實在是吃不下了,不如改日吧。」

浣碧有些懊喪,也有些進退不是,只低聲道:「那好罷。」

我見他為難,心裡也曉得他並不喜歡吃這樣甜的東西,然而也不必要為了這個叫浣碧難堪。我略想一想,笑道:「方才不是說要去安棲觀看望太妃么,去得晚了太妃要掛心的,也趁著天色還早,趕緊去吧。」我急著打發他走,渾然不覺身後的浣碧一臉落寞。

他會意,「那麼,我過兩日再過來。」

因是常來常往的,我也並不送他,見他走了,看浣碧只默默收拾著桌上的東西,我溫和開解浣碧,「不過一碗玫瑰酒釀,你既費心做了,清總有吃的時候。何必這樣垂頭喪氣。」

浣碧低頭用力擦拭著桌面,低聲道:「王爺是不會再吃的。」她頓一頓,目光濯濯如江波閃爍,「王爺方才推諉的時候,一眼也沒瞧那碗玫瑰酒釀,可見他是不喜歡吃的。」

我笑著嘆道:「浣碧,其實你看人很細緻。」

「是么?」夕陽的餘光落在她的側臉,蒙下一層淺紅色的光暈,卻與她此刻的神情格格不入,浣碧輕聲道:「我本以為王爺閑時喜愛小酌,所以才會做一碗玫瑰酒釀,沒想到用錯心思了。」她伸手把酒釀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