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故人來(下)

芳若點點頭,道:「娘子是個十足的明白人,也該知道太后娘娘隱居宮中多年不問世事,自己也是七病八難的,但心裡卻還不糊塗。有些事太后娘娘也無奈,只能明白卻不能插手,更何況還是牽連了前朝的。」芳若神色微微一僵,無奈道:「這一個月來,皇上還在氣頭上,提都不許旁人提娘子一句。那一日在敬妃娘娘的昀昭殿里,敬妃娘娘陪著皇上說話,不過偶然誇了一句說朧月帝姬長得像娘子,皇上就生了大氣,連茶碗也砸了,指責敬妃娘娘居心叵測、擅提罪婦。娘子也知道的,皇上的脾氣,等閑的事都不輕易動怒的,可見是真生氣了。當時奴婢侍奉在側,幾乎也嚇了一跳,只敢去收拾茶碗的碎瓷片兒。皇上待敬妃娘娘一向客氣尊重,何曾用這樣重的話說過敬妃娘娘,敬妃娘娘當時也嚇住了,半天沒回過神來,只曉得磕頭認罪。」

我一急,十一月的天氣,背心幾乎要沁出汗來。若敬妃出事,我的朧月便當真沒有人護持了。這樣一想,登時神色也變了,忙問:「然後呢?」

芳若忙安慰道:「娘子別急。敬妃娘娘到底有素日的位份與威望在,皇上申斥了幾句,還罰了兩個月的月俸,又接著好幾日沒與敬妃娘娘說話。雖然如此,帝姬卻是日日都去看的。俗話說『見面三分情』,敬妃娘娘也懂得怎樣討皇上喜歡,到底漸漸也平和了。」

我大大鬆了一口氣,然而仔細一想,又覺不對,細細問道:「敬妃並不是這樣鹵莽的人,怎麼會輕易在皇上面前提到我呢?當時還有誰在?」

芳若曉得瞞不過,只得道:「當時祺嬪小主也在。正因為祺嬪小主說了句『孩兒家都長得像極了父母雙親』,皇上當時並沒說什麼,許是敬妃娘娘也想勾起些皇上對娘子的舊情,所以說了這一句,惹得皇上立時發作了起來。」

我心中暗想,這些年來對敬妃虎視眈眈的人並不多,她差不多是與世無爭。後來華妃一死,敬妃更是穩坐正二品妃位,高枕無憂的日子多了,難免太大意著了人家的道了。想到此,不免憂心忡忡。

芳若見我愁眉緊鎖,知道我擔心些什麼,忙道:「以敬妃娘娘的敏慧,又在宮中多年,別人能讓她著一次道也就完了,休想在她身上再占第二次便宜。所以娘子放心,敬妃娘娘必然護得住帝姬。何況這次敬妃娘娘沒有失寵於皇上,也是得益於帝姬。敬妃娘娘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當然曉得要與帝姬互為援引,保護彼此,所以更不會對帝姬掉以輕心。」

我一顆心吊起的心這才稍稍放下,笑一笑道:「的確也是我過分緊張了,叫姑姑見笑。敬妃娘娘的閱歷老道與沉穩,我是放心的。」

芳若微微沉吟,笑容隱隱有些於心不忍:「何況敬妃娘娘身在高位,卻一直沒有孩子。」

我心中如明鏡一般,為敬妃的嘆惋中亦感到一絲難言的莫名欣慰,「因為她沒有孩子,所以會善待我的朧月,視她如珠如寶。就如端妃娘娘待溫儀帝姬一般。」

「簡直如命根子一般,愛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樣呢。」芳若肯定道。

我微微惆悵,如秋風隔著帘子簌簌吹過,有落葉沙沙,「只是皇上如今常常在敬妃娘娘處,萬一來日敬妃娘娘有所生育,我的朧月難免也要被放下去了……」

芳若靜一靜聲,緩緩道:「皇上雖然常去敬妃娘娘那裡,卻甚少過夜。畢竟敬妃娘娘算不得最美,且有安芬儀與祺嬪等人,哪個是好相與的。何況敬妃娘娘未晉淑儀前,是與從前的華妃同住宓秀宮的。」芳若的語氣意味深長中透著一點古怪,她一向和藹的眸子中有陰沉而同情的悲哀的底色,「她是不會再有孩子了吧。」

我悚然一驚,電光火石間已經明白。「歡宜香?!」我一時怔住,良久,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池魚何其無辜!敬妃自己知道么?」

芳若搖頭,「不知道。太醫只說敬妃的身子不是適合有孕的體質。敬妃一直被蒙在鼓裡,也曾打算冒險生育,可是她的身子已經受損了,怎麼是自己願意冒險就能有孕的呢?終究是無法,只能不了了之了。」芳若眼中有濕潤的亮澤一閃而過,惋惜不已,「敬妃娘娘是個好人,只可惜福薄,受人連累。當日敬妃娘娘還是正四品容華,不曾位列正三品,自然不能自己開殿掌事,所以隨得寵的華貴嬪居住。歡宜香的力道如何娘子是知道的。當時還是馮容華的敬妃隨華貴嬪同住,又朝夕侍奉起居,自然避不開這歡宜香。」芳若穩一穩神情,悲憫道:「否則,敬妃雖然好,可是宮中嬪妃那樣多,個個一心爭寵,皇上又怎會一直給她高位,常常去看望她。」

心裡的悲涼忽然無法可說,敬妃多麼可憐。而當時與華貴嬪同住一宮的妃嬪那樣多,受牽連的又豈止是敬妃一個。我問道:「那麼當日與華貴嬪同住而受牽連的還有誰?」

芳若沉思片刻,「只有敬妃。」她見我不解,道:「華貴嬪也不是傻子,在華貴嬪雖然得寵,卻也不是專寵。這些人裡頭敬妃還是很得寵愛的。華貴嬪小產之後,因見人就煩,所以把本同住著的幾位小主遷了出去。卻也怕這個時候皇上又對敬妃舊情復燃,所以乾脆稟告了皇后,把敬妃遷到了自己的宓秀宮居住,也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當時華貴嬪有多得寵,連皇上都不輕易違拗她的意思。甚至連皇后娘娘也去親自勸說,說華貴嬪性子剛硬,也只有敬妃一同住著才和得來,於是敬妃娘娘就只能去了。」

我的眼皮倏然一跳,心口驟然涼了下去,皇后是知道歡宜香的藥力的啊!我大驚,「那麼住了多久?」

「總有一年吧。」芳若得眼瞼微微垂下,「華貴嬪的性子娘子是知道的,敬妃娘娘當日在她宮中住著也受了不少折辱委屈。直到一年後華貴嬪晉封為華妃,敬妃娘娘由婕妤進為貴嬪,另居別殿,才算逃出生天。可是身子到底受損了。」

我的心突突地跳,歡宜香,歡宜香!每一想,華妃臨死前的激憤與傷心猶自歷歷在目。她為歡宜香的秘密觸牆而死。那滿牆的鮮血,如盛開了一樹鮮艷桃花,在無數個我無法入夢的夜裡,叫我觸目驚心。

芳若不動聲色,只柔聲道:「端妃娘娘與敬妃娘娘無有所出,昔日的慕容華妃作孽不淺啊!」

我喉頭一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華妃自然作孽不淺,可是她呢?她明明是知道歡宜香的功效的啊,還讓敬妃去了宓秀宮。事後至今,還一直待敬妃這樣客氣禮遇,彷彿所有的事,她的雙手從未沾染過一絲血腥,只這樣冷眼淺笑旁觀。

也難怪,即便敬妃得封妃位、協理六宮、頗得眷顧,皇后也能這樣氣定神閑,不以為意。除開敬妃為人聰敏、不喜張揚之外,更是因為她知道,沒有生育能力的也不算特別得寵的敬妃,根本算不上她的敵手。

我的冷汗沁在背心上,彷彿什麼蟲子的觸足,又癢又刺地劃在肌膚上,幾乎刺痛起來。

芳若的聲音愈發溫柔而篤定,牢牢壓迫住我,「娘子要記得,是華妃作孽,也只有華妃作孽,與旁人無關。」

冷汗涔涔黏住了我的髮絲。皇后心機之深沉,我幾乎無法抗衡。聰敏如敬妃,亦被蒙在鼓裡。從她用一件純元皇后的故衣便輕而易舉地把我逼至如此地步,她的機心城府,可見一斑……心裡的害怕沉沉地墜著,彷彿胃裡墜了一把沉重的鉛塊,沉得人發痛。

我忽地想起一個人,「那麼,端妃可否知情……」

芳若微微沉吟,片刻道:「未必。」她想一想,「即便知道,事不關己,以端妃娘娘的冷性子,也會知而不言的。」

心底的害怕牢牢控制住我,我的朧月,我的朧月,萬一皇后對她起了殺機……不……我簡直不可以想像。

我的臉色一定蒼白得可怕,眼神凄厲而無望。槿汐不自覺地扶住我,輕輕道:「娘子……」

我勉強鎮定著,可是如何鎮定得下來……朧月,我唯一的孩子……

芳若一把抓住我的手,十指用力,「娘子放心,帝姬不會有事,有敬妃娘娘,還有沈婕妤呢。敬妃娘娘的人緣本就好,如今時常帶著帝姬去太后處問安。又因為同是養育帝姬,所以與端妃娘娘也頗為友好。」她輕聲道:「奴婢冒犯說這些話不是為了叫娘子傷心著急。而是叫娘子明白,實在不可輕舉妄動。如今這個節骨眼上,雖然娘子被逐出宮,再無回宮之理。可是不放心娘子的人多的是,有如太后和沈婕妤一般的,也有別的人,這些娘子必定要明白。太后必然是要回護娘子的,可娘子也要清楚,若娘子一心只想著報仇或是別的什麼,那麼首當其衝的便是帝姬。娘子既然要全力愛護帝姬,那麼帝姬也註定是娘子的掣肘了。」

她的話說得極溫和,然而利害相關,以及說得極清楚明白了。我反握著芳若的手,毫不由己地握著她的手。我的心裡空落落的,好似什麼都被掏空了,只想抓著點什麼實在的東西。我緊緊抓著芳若的手,抓得指節都泛白了,渾然不覺得酸痛。

芳若想是吃痛,卻也不出聲,只輕柔地拍著我的手背,推心置腹道:「娘子到了今日,奴婢是最心痛不過的。當日是奴婢為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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