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故人來(上)

十一月初的時候,天氣逐漸寒冷下來,山中時常有大霧繚繞,總是晴好時少,陰雨時多。平房低矮,每到這樣的時氣往往陰冷而潮濕,整個人如同成了置身陰暗角落的暗綠苔蘚,一把掐得出水來。炭火自然是有的,各屋分下來,到了我們這裡卻是極劣的黑炭,一燒起來便煙熏火燎,住不得人,嗆得連眼睛也睜不開。

槿汐忍不住去問,那邊廂主事的靜白只笑吟吟拿一句話打發了,「敢問一句,莫愁她是奉旨來修行呢還是來享福的?」一句話便堵了槿汐的嘴。

更有小尼姑在旁笑道:「咱們可分不出黑炭還是銀炭才算是好炭,你們家娘子見的世面多,不如自己做去,可比從別處求來的好。」

槿汐再好修養再能忍耐,到底也忍不住了,臉皮紫漲起來,道:「可是那黑炭真真是不能用的,娘子才剛出月,不知靜白師傅可否多多照顧,好歹娘子也是奉旨修行的。」

靜白人長得敦實,聲音卻是與她身量不和諧的尖利,道:「奉旨修行?那是給外頭人知道好聽的,咱們寺里的人,姑姑可不用說這樣的話了吧。俗話說的好,瞞上不瞞下。真打量咱們全是傻子呢,誰不知道莫愁是被趕出宮來的!」說完,一群人便鬨笑起來。

靜白的嗓門本就大,揚起聲來說話更是嗡嗡地如在敲鑼打鼓一般,槿汐忍了又忍,知道與她們是說不通了,正要出來,卻有個小姑子拉住了槿汐,笑嘻嘻道:「我再有個好法子告訴你,後山裡頭樹多的是,你們好好去砍些來燒柴火也是一樣的。」說著捂著嘴嘻嘻笑。

這樣的天氣,山路陡峭,如何還能再去砍柴,這話分明是調侃切為難了。

槿汐不欲與她們多言,轉身便走。

然而末了,靜白的一句話更是刺耳,還是傳入了她耳中,「請恕貧尼再多嘴說一句,這兒可不是宮裡讓娘子予取予求,娘子也不再是從前的娘娘了,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這句話說得極重,槿汐臉色微變,直直走了回來。

她回來時我正和衣睡在床上,人朦朦朧朧醒著,只懶怠起來。浣碧獨自在門外院中洗衣,見槿汐雙手空空回來,不由急道:「又受了她們排揎了?」

槿汐也不說話,只坐在她身邊一同漿洗衣裳,片刻向內探頭道:「娘子呢?」

浣碧小聲道:「小姐睡著呢,還未醒來過。」

槿汐微微鬆了口氣,道:「若真只是排揎就算了,你不曉得那些人說話多難聽。」

浣碧卷一卷將要落下的袖子,搖頭道:「再難聽的話,從前小姐剛進宮不得寵的時候,黃規全他們在內務府說了多少難聽的話出來,咱們不也生生受了么?」

槿汐擺手道:「那也罷了,到底是宮裡,拜高踩低、跟紅頂白是尋常不過的事情。可是這裡是佛門清靜之地,修行的所在,你不知道那些姑子們說出來的話有多少難聽、多少傷人。」她們都以為我睡熟了,於是槿汐娓娓道來,將一應經過全說與了浣碧聽。

浣碧聽完,不由又驚又怒,道:「這是姑子們會說的話么?簡直連市井潑婦也不如。小姐已經落魄到這個地步,何必再要踩上這一腳呢?落井下石又對她們有什麼好處來著。」

槿汐嘆一口氣,愁苦道:「剛來就已經是這樣了,以後的日子娘子可要怎麼熬呢?」

我只安靜聽著,一點一點縮進被褥中,一點一點把自己包裹起來。十一月的天氣,已經入冬了。一說話,便有淡薄的白氣從口中溢出。可是天氣再冷,又怎比得上人心的翻復寒冷呢?

到哪裡,當真是到哪裡都逃不開是非和糾葛么?

甘露寺已經是最後一重退路了,我還可以逃到哪裡去?連一個安身留命的棲身之地也沒有了。

我緊緊咬著被子。寺里的被子,自然不能與宮中輕軟的雲絲綿被相較,硬邦邦壓在身上,一點也不覺得暖和。我咬的牙關發酸,眼淚還是抑制不住地落了下來。

只落了一滴,我卻再也不願為此流淚了。早早就知道,即便來了甘露寺,也不是來享受清福的,既然已經知道了要吃苦,又何必再難過受些什麼苦呢?

我拭一拭淚,輕輕起身走到外頭。浣碧與槿汐聽到腳步聲,俱是嚇了一跳,忙以笑容掩飾過方才臉上的愁容,道:「娘子醒了,怎麼不多睡會兒就起來了。」

我笑著拉過她們的手,道:「放心,我睡得足夠醒。」屋外的天氣比裡頭更冷,我的衣裳是有些單薄了。我緩緩道:「萬事求人不如求己。不過是些炭而已,實在不能用,咱們明日自己上山砍去。咱們有手有腳,必定餓不死,也凍不死。」

槿汐曉得我是聽到了,含笑道:「有娘子這句話,咱們還怕什麼呢?正是這話,求人不如求己。」

浣碧不覺擔心,「小姐還未出月子,怎麼好這樣勞動呢?而且小姐向來養尊處優慣了的。」

我笑笑,「再養尊處優,也是從前的事了,咱們如今有什麼兩樣呢?」

浣碧到底不忍,眼圈微微紅了,道:「小姐說這樣的話,到底叫人傷心。」

我拉著她們坐下,挽起袖子,道:「我雖在月子里不能沾水,可是給衣裳上漿總是無礙的。總不能老是見你們辛苦,自己坐享其成。」

槿汐在旁笑道:「既然娘子這樣說了,咱們也不能說什麼。只一樣,娘子身子到底還沒出月,要是落下什麼毛病就不好了。所以若娘子走得動,去撿些柴火就可以,砍柴這樣的重活,就交給奴婢與浣碧姑娘就是了。」

我曉得槿汐與浣碧一心一力要護著我,心下更是感激。

次日起來,一早便去山上拾柴火。正遇見靜白帶來兩個姑子出去,見我要去拾柴火,便大喇喇道:「幫我院子里也去割一擔來。」

她說得理所當然,我自然也不願意與她起衝突和她爭執,於是唯唯應了。

我第一次去,去得早,山上還沒有人,我興緻勃勃割了一大把挑回去,先送去了靜白的住處。她只看了兩眼,突地一把伸手掐在我胳膊上,笑道:「我瞧你是偷懶了,挑了這些來敷衍差事么?你瞧瞧這些草,哪裡是能用的。」她如掐我一般一指頭掐在草莖上,碧綠的汁液立刻洇了出來,她斜著眼嗤笑道:「瞧你那蠢笨樣子,挑得柴草必定是後坡的,只看著高大,但水分多最不好燒。原看你一副聰明面孔,卻是個笨肚腸,連拾個柴火也不會。到底是宮裡出來的娘娘,五穀不分、四體不勤,是享福的命。」

她說得尖刻,我手臂上吃痛,不敢躲,亦不敢回嘴,少不得生生忍了下來。

旁邊一個姑子叫莫覺的,正是靜白的徒弟,忙順板搭橋,諂笑道:「師父說的是呢。你瞧她那個狐媚樣子,哪裡會拾柴火,只會一味地矯情喬張作致,哄人可憐兒罷了。她以為她還在宮裡頭呢,想必在宮裡也是一味狐媚聖上那種狐媚子罷了。」

我只木木聽著,有一股酸楚之意生生逼上喉頭。只木然想著,出家人不是慈悲為懷么?怎麼亦這樣往人傷處去戳、毫不留情呢?我又是何處得罪了她們。

只是人情冷薄,我看得多了,亦懶得去爭辯什麼。

靜白見我獃獃的,也不分辯,更覺厭惡,道:「去罷。我瞧了就心煩!再去拾兩擔柴火來,要不不許吃飯。」

我木然上山,這次記了教訓,只往前坡的撿去。正割了兩下,卻見莫言悶頭走了上來。

她打量我兩眼,目光落定在柴草上,問:「這就是你拾的柴火?」

我並看不出不妥,只得答:「是。」

她二話不說,將整個籮筐翻轉過來,將我方才拾的柴火全數倒在了地上。她瞪我一眼,道:「你別吃驚!你拾的那些,少不得回去又要遭靜白的數落。」

我微微慚愧,低頭道:「我並不曉得要拾怎樣的。也沒人對我說。」

莫言頭也不抬,道:「甘露寺那些人存心要看你笑話,怎麼會告訴你要撿哪些。」她只顧低著頭,一路往上走去,走走停停,邊拾邊道:「拾柴火,聽起來是輕巧的活兒,其實也不容易。」她折了幾枝柴草指給我看,「這種莠穗草最好,挺拔又耐燒。然後是白渣棉。還有一種叫『鵓鴿蛋』長得像小竹子,燒起來啪啪作響。」

她說得草我多半沒見過,只得默默在心中牢記,以便自己今後能分辨出來。

莫言又道:「方才靜白有句話沒說錯,割草要看位置。草分前後坡。後坡潮濕,草長得高大,但水分多不好燒。割前坡草為的是前坡朝陽乾燥,野草長得矮小敦實,份量又輕,燒起來耐用。」

她手腳靈快,不多時已經割了一大把了,統統裝在我籮筐里。我跟在她身後手忙腳亂學著,割了還不到一把,不由苦笑道:「我當真是不中用的,割些草由你教著,還這樣不利索。」

她瞟我一眼,冷著一張臉道:「你本就沒做過這樣粗重的活兒,慢慢學著吧。我還瞧著你們那繡花的功夫難學呢,要交到我手裡,頂多給她綉個鴨蛋。」

我瞧她人雖冷冷的不甚合群,然而古道熱腸,卻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她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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