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翠蘭在鳥鳴聲中醒來。
在意識矇矓的狀態下睜開沉重的眼皮之後,一旁出現的是朱瓔的睡臉。朱瓔濃密的長捲髮遮蓋了她的容顏,而修長睫毛在線條柔軟的臉頰上形成的陰影,讓她散發出一種與稚嫩容貌相反的美艷。
翠蘭心想,看來真的已經過了一年半呢。
只要她試圖回想,明明兩天前還待在掖庭宮的感覺就越發強烈,不過與吐蕃王的婚事是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決定的。
「翠蘭小姐?您醒了啊?」
朱瓔張開眼睛,聲音聽來尚未清醒。
翠蘭向她道早安,然後下床走到地毯上。
直到現在,四周團團團住的石頭牆壁還是令她喘不過氣來,但是翠蘭仍然告訴自己,事情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謂婚姻,原本就代表著要進入別人的家庭。
跨越了名為婚禮的儀式之後,就要在完全不熟悉的地方度過剩餘的人生,就算到婚禮當天才知道自己丈夫的模樣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一想到這種有如抽獎般的婚配,就覺得翠蘭的丈夫至少不是一個會讓人『失望』的人。
昨天晚上利吉姆進入房間的時候,她原本擔心他會不會又像早上那樣說些莫名奇妙的話,然後用力抱住她,然而他選擇諒解翠蘭失去記憶的事實,並體貼地與她保持距離。
這一點令她又驚又喜。
但是同時她也感覺到自己失去記憶,也就意味著利吉姆最心愛的妻子消失了。
雖然她不覺得自己就是那位『妻子』,但是若彼此能互相體諒與扶持,對現在的情形多少能有點幫助。
翠蘭梳妝打理好之後,與朱瓔一同去用早膳。
席間除了可以看到噶爾、桑布扎、利吉姆與數名武將之外,工布王和琉珈也在場。噶爾面無表情,桑布扎則眨了下眼睛代替點頭致意。
侍女引領翠蘭來到利吉姆身旁的位置。
這時,坐在上位的工布王以沉穩的聲音問候。
「您的身體好多了嗎?」
「謝謝,不好意思讓您擔心了.」
翠蘭露出微笑表示自己已經恢複精神,而這個動作似乎也令她心情上輕鬆不少。
然而,當她看到餐點之後,振奮的心情馬上又沉了下去。
排列在桌巾上的是乳酪、奶油、氂奶以及小麥粉製成的烤餅;此外,還有佐以吐蕃特有蔬菜的少量肉類。
儘管翠蘭昨天已經吃過這些吐蕃食物,不過她實在吃不慣。
雖然在長安也有小麥與乳製品,卻不算是普遍的食材,翠蘭也不曾因為覺得好吃而去品嘗過。
即使這樣,翠蘭還是拿起了烤餅。
她不希望自己吃得心不甘情不願,因此一口氣咬了一大塊,但是口味很鹹的烤餅不只讓她立刻感到口乾舌燥,烤餅甚至還因而卡在喉嚨里。
翠蘭為了幫助下咽想喝些水,她並不想喝氂奶。
看到翠蘭掙扎不已的模樣,噶爾愕然地間道:
「您要不要喝點茶?」
朱瓔聽到這句話,隨即抬起頭來瞪著噶爾。
朱瓔會以這種攻擊性的態度對待他人,可說是相當罕見;利吉姆似乎也了解這一點,所以他看看噶爾又看向朱瓔,然後問:
「怎麼了嗎?」
噶爾則是以泰然自若的神情回答:
「因為吐蕃沒有產茶,所以我自長安帶來了一些送給翠蘭殿下。」
利吉姆又將視線移往翠蘭身上。
「要喝茶的話,請侍女端熱開水來就可以泡了,你還想要其他東西嗎?」
「請問我可以出城嗎?」
明知道利吉姆是在問她與食物有關的問題,但是翠蘭卻提出了其他要求,雖然她沒有被禁止外出,但是由於王太子下落不明,連帶使得翠蘭的行動也受阻了。
利吉姆想了一下之後,莫可奈何地答應了。
「如果有護衛同行就可以。」
「可是,現在慧並不在。」
翠蘭的這句話讓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她身上,彷彿再次證明自己失去記憶一樣,翠蘭因而有些驚慌。
「因為聽說我的護衛官去了西域」
「嗯,沒錯,慧目前不在,請別的士兵負責這件事吧。」
「可是這樣一來,找尋王太子殿下的人手就會減少,我一個人不要緊的若您允許的話,請讓我在外出時配劍匕
「萬萬不可。」
噶爾打斷了翠蘭的話。
「翠蘭殿下目前的身心狀況與平時不同,讓情緒不穩圴人持劍太危險了,即便您在擦宿持續練劍,但那畢竟是在我們的領地內,如今在工布王的領地上表示希望帶劍外出,正代表了您只是在佯裝平靜而已。」
噶爾的聲音聽來沉穩,卻暗藏如針尖般的銳利。
可是,他的話並沒有錯。
翠蘭失望地低下頭去,利吉姆輕拍了下她放在膝上的雙手。
「翠蘭你和我一起來吧。」
「可是,您不是要去搜尋王太子殿下嗎?」
「是啊,可是翠蘭不也會騎馬?」
「我會騎,不過我並不記得王太子殿下的模樣,就如同噶爾大人說的,或許因為失去記憶之故,讓我的判斷力也變遲鈍了,在這種狀況下,就算讓我一起搜尋也幫不上什麼忙。」
聽到翠蘭的分析,利吉姆的表情和緩了下來。
「你倒是挺會找理由來拒絕的嘛!不過,翠蘭你不喜歡石造的城堡吧?到外頭說不定可以想起什麼喔。」
「好的,那麼我願意與您同行。」
翠蘭以僵硬的聲音回答,這讓利吉姆不禁嘆息。
「可以的話,不要用那麼尊敬的語氣回答,過去我們一直站在對等的立場,而且你和我說話的時候也都是直接稱呼我的名字。」
「怎麼可能?」
翠蘭不可置信地低語。
就算自己再怎麼日中無人,也不可能只喊丈夫的名字而不加敬稱,更何況對方還是一國之君;就算利吉姆縱容她這種態度,旁人應該也不會允許才對。
然而,坐在稍遠位置的桑布扎也附和利吉姆的意見。
「這是真的,翠蘭殿下叫利吉姆殿下時,一向只叫名字不加敬稱。」
桑布扎面露苦笑又重複了一次:「是真的。」
翠蘭再次望向利吉姆的容顏,此時他以看似憤怒又悲傷的複雜表情點了點頭。
與利吉姆一同騎馬出城的翠蘭,沒過多久便沉醉在工布的美景之中。
青翠的新生枝芽點綴著森林的顏色,群花也為草地染上了明亮的色彩。一望無垠的天空湛藍無比,白色山峰也清晰可見,原野上的小鳥歌唱聲令人心曠神怡,迎面吹拂的春風也相當柔暖舒適。
不過,現在並不是來踏青的。
利吉姆與士兵們都急快地騎著馬,只要街道旁有村落便分頭進行搜索,有時還踏入叢林中呼喊王太子的名字;如果發現了游牧者,就算距離再遠也會騎馬前去打聽消息。
利吉姆對士兵們下達指示的身影,儘管年輕卻充滿了王者風範。
與他並肩而騎的翠蘭,不時偷看著這位年輕的王。
儘管還是無法相信他就是自己的丈夫,但是利吉姆毫無疑問是位充滿魅力的人物。
「你很在意這個嗎?」
利吉姆注意到翠蘭的視線,便指著自己坐騎的額飾詢問。
他的疑問沒有錯。
利吉姆坐騎的額頭上,有一個青銅材質、上頭用黃金與土耳其石鑲嵌成花鳥圖案的額飾,和前些日子祖父母送給翠蘭的梳子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你在吐蕃迎接第一個新年時送給我的。」
「我送的嗎?」
「對那時你說正因為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才送給我。」
翠蘭斜眼望向馬的額飾,心裡覺得不敢相信。
她並不覺得利吉姆說的是謊言;然而另一方面,她覺得將額飾送給利吉姆的,似乎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某個人』。
整個上午,翠蘭都跟著利吉姆等人四處賓士。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也開始感到疲勞了。
再加上現在她的周圍全是吐蕃人,這是理所當然,不過奇怪的是居然會令她感到不安,儘管越來越多的事實隨著時間經過顯露在眼前,翠蘭卻仍舊覺得自己宛若超越了時空、迷失在異世界裡。
如今,拉緊神經的線可能斷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