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壁之彼端

打這開始數日後的夜晚,奏做了一個夢。

是個有些不可思議的夢。

在夢中,奏牽著一個小孩子的手,在夜晚的街道上彷徨著。那個小孩子似乎是奏的「弟弟」。身為獨生子的奏為什麼會有「弟弟」,雖不明白這一點,然而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弟弟生就一張外國人的臉。

他是一位長了一頭暗金色頭髮、還很年幼的白人少年。小臉蛋圓圓地鼓起,有些許的紅潤。對夢裡的奏來說,他是「非常重要的弟弟」。

那條夜晚的街道也並非存在於日本。完完全全是並排著的柏林的街道。然而,出現於眼前的卻並非是波茨坦廣場(注1)周圍那些現代化大廈擠做一團的光景。而是戰前留下來的古舊的東側街道。如同城牆一般冷冰冰地聳立著的石制建築物,現在看來像是要崩塌一般的外壁,凹凸不平的石台階。就在這樣的街角,牽著弟弟的手,奏片刻不歇地走著。

深夜,窗中的燈都沒有點亮。那雙小手汗盈盈的。在連人的聲息都消失不見的街角,與「弟弟」一同疾步行走的奏,有了一個目標。走出這條街,即是這個目標。

——哥哥,好痛喲。手好痛喲。

「弟弟」如此說到。在不可以被任何人發現的緊張感中,握住弟弟的手的力量已超出必要之外了。

——對不起,但不得不趕緊。

——因為會趕不上野餐嗎?

——有人在等我們。能到那裡的話,就可以坐上車了喲。

小小的「弟弟」在胳肢窩裡抱了一隻兔子的布偶。奏知道,這隻布偶的名字叫做「尼可拉」。

——好好看看吧。這是最後一次了。從這邊最後一次看那道「牆」喲。下一次再看到那道「牆」的時候,就是從背面了。我們在那道牆的另一邊,一定能變得幸福。

然後奏回頭望向相反的一方。那聳立於這靜靜沉眠中的街道上的電視塔的黑色剪影,其形狀如同是在稈子的前端上扎了粒小豆子一樣。這條街道的象徵,這個國家的象徵,司空見慣的風景。

就在這漫無止境不停走下去的途中,不知什麼時候就把街道走通了。到了那儘是令人感到寂寞凄涼的郊外的小道,這是通往國境的道路,然而還沒有到達作為目的地的加油站。周圍的景色漸漸變成了蒼鬱的森林。

——好奇怪吶。約定的那個加油站無論在哪裡都找不到。

一走出森林,一片湖泊就在眼前展開來。

——我好害怕喲,哥哥。好害怕。

奏用勁握著怯怯的弟弟的手。

——沒事的,。這之後我們就自由了。鐵幕的彼端,即是自由。

——不是這樣的啊,哥哥。於彼端存在的並不是自由。不是自由……!

湖面上波紋擴散開去。有什麼正高揚著轟鳴聲浮了上來。奏不由得屏氣凝神。是大潮。那同把烏爾蒂亞也吞沒進去的驚濤駭浪,對準奏他們襲了過來。

無處可逃。

奏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緊緊地握著「弟弟」的手,然後——……。

「喂,奏!振作一點!還好嗎?!奏!」

被一個聽上去極其緊張的聲音給弄醒,奏醒了過來。艾扎克就正正的從他上方覆著自己,拚命地叫著他的名字。不知什麼時候艾扎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當察覺到的時候自己也緊緊地回握著。

「醒了嗎。你像是做了很可怕的惡夢的樣子,所以我還擔心你會不會是生病了。」

全身已是大汗淋漓。奏仍處於夢與現實的夾縫中,意識朦朧。轉過頭去,時鐘仍指向凌晨3點。

「我、做了噩夢……?」

「嗯。從對面的房間里也能聽到。身體感覺還好嗎?有沒有感到難受的地方?」

「嗯。沒事。」

「做了什麼噩夢?」

奏支起身體,把緊握著的艾扎克的手,與剛才在夢境中握著的「弟弟」的手的觸感重合了起來。

「做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

「不可思議?是怎樣的夢?」

「牽著一個小孩子的手,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的夢。」

「哎?」艾扎克頓時啞然。

「這個小孩子是我的弟弟。怎麼會突然有了個弟弟……他抱著一隻兔子布偶。牽著弟弟的手,我正朝著什麼地方走著。走向什麼地方。到底是哪裡呢?」

奏竭盡全力地回想。

「——走出這條街……離開這個國家。到牆的彼端去。」

「牆的、彼端。」

「鐵幕的對面,即是自由。」

艾扎克茫然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奏用手拍著胸口。就像是在問夢中的自己一樣,來回這麼重複著。兩個人相依為命,想要一起變得幸福。捨棄這個國家,走向那道牆的彼端,那個自由的國度。

「怎麼回事呢。覺得心裡悶得慌。好悲傷……好痛苦……怎麼會這樣,剛才的那種感覺。非常非常的悲傷。這種感覺,我是第一次……」

說到一半的奏,感覺到了異樣,抬起了頭。

艾扎克的眼裡,淚水正流淌著。

奏驚呆了。

「艾、艾扎克?」

「對、對不起。」

艾扎克趕忙把淚抹去。

「因為你的話讓我感到很懷念。」

「懷念?你指哪方面?」

艾扎克低埋的眼神閃動著複雜的神色。似乎是一言難盡的樣子。

打開房間里的燈,當彼此終於重歸冷靜的時候,艾扎克打開了話匣。

「以前我就對你說過呢。我是前東德的人的事情。」

「嗯。的確,那是德國分裂為兩個國家的時候的事情吧?」

「沒錯。奏也許並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出生的柏林的街道也分成了東西兩個部分喲。一堵又長又厚的牆,橫跨在街道的正中央。」

「我聽說過喲。被稱為柏林牆的那面吧。」

「是的。我出生的東德所屬的柏林是東柏林。東邊是社會主義國家。但是為了追求自由而前往西邊的資本主義國家的人們,當時也有不少。所謂鐵幕(注1),即是歐洲東西分裂時,冷戰時期的鐵綱領。翻越這堵牆趕赴東側的人們很多。實際上我也是由東獨而來的逃亡者。」

捨棄國家而寄身於外國的人們的事情,偶爾在新聞上也聽說過,但是沒想到眼前的這位正是如此……

「艾扎克逃亡出來,到西德去了?」

「……本應是如此的,然而在稍稍繞了點遠路的時候,不知何時就已經不分東西德了。」

艾扎克看著遠處。

「回來一看,所謂的東德這個國家,已經不存在了。所謂的德國統一,實際上是東德土崩瓦解後被西德吸收過去而已。雖然是自己捨棄國家在先,但由於抱持著自己出生的故鄉就是東德這樣的心情,當切實感受到故國已蕩然無存的時候,還是震驚了。我曾說自己出生的地方是在地圖上沒有的國家,也就是這個意思喲。」

「那個時候,你在哪裡呢?」

奏就這麼直率地拋出了問題。艾扎克又陷入了沉默,再一次說到:

「……地圖上沒有的國家喲。」

如此回答道。奏的腦海里飛進了一個「?」。艾扎克也沒有要詳細說明的意思。

話說回來,在日本的奏,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難道說,這個是——」

「……這個是?」

「捐贈者的記憶?」

艾扎克的眼睛瞪得老大,奏卻是雙目生輝。

「臟器提供待機中的時候,我讀過的書里有寫哦!接受心臟移植手術的接收方在不知不覺中,就會改變對食物的喜好,喜歡的東西也變得和捐贈者一樣。」

據說是有數件此例的報告。不僅僅是食物方面。心移之後,興趣呀愛好呀,甚至連氣質都會改變,這些都會變得和捐贈者本人一致,即是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據說也有通過臟器,接受並繼承了捐贈者的性格的接收方。

「若是這樣的話那可真了不得啦。心臟被稱為第二腦,所以難道說今天的夢也是這樣發生的?」

「不可能喲。沒有科學上的根據。」

「說不定捐贈者也是前東德的人。調查一下嘛,艾扎克!若真是捐贈者的記憶的話,那可就太不起了!」

「那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那為什麼我會知道鐵幕呢?這類詞語,我可是剛才才第一次聽說喲。」

「在什麼地方聽到過吧。心臟又不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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