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七章

16:29宮下公園

遊民老源做了個夢。

那是個他飄在空中俯瞰自己的夢。

他的視線穿過坐在地上的自己,看到平鋪在地面的紙箱,夢境中的老源就像照片里顯影的靈異現象般透明。不論是雜亂的頭髮、堆滿污垢的皮膚、鮮紅的血液、頭蓋骨以及裡面的腦髓,全部都是半透明的模樣。

老源飄在空中,看見許多情報在透明的腦中縱橫交錯,那是他在清醒時看過或聽過而暫時記住的大量信息,其中有便利商店便當剩菜的味道、烏鴉有如嘲笑他人般拍動著黑色的翅膀、走過身邊時故意想讓人知道而大聲嘖嘖的女人等等,這些刺激五感的信息都變成一個個膠囊流入腦中。

在透明的腦中有兩隻蜘蛛。

蜘蛛們正在裡面工作。

身為腦袋主人的老源只知道將信息塞入腦中,而整理那些隨意放置的信息便是蜘蛛們的工作。蜘蛛在腦中結滿無數蜘蛛網,名為記憶的獵物則是掛在那些錯綜複雜的絲線中央,蜘蛛們用細長的蜘蛛絲慎重地層層纏繞,並且將這些記憶掛在腦中。

老源將那兩隻蜘蛛分別命名為歸類者與編輯者。

歸類者的工作便是將記憶歸類。牠會將堆積如山的信息仔細分開,纏繞層層絲線後再搬到蜘蛛網中最合適的位置,而網內的編輯者則會吐出新的絲線開闢新路線,製造更多擺放資訊的場所,在勤奮工作的兩隻蜘蛛建設下,在腦內的蜘蛛網也被更新得日益複雜。

但是,蜘蛛們也有天敵,蜘蛛們相當畏懼那個傢伙,每當腦的主人陷入沉睡並開始做夢的時候,那傢伙就會出現。

那傢伙叫做資源回收者。資源回收者會從蜘蛛們的手中搶走獵物,並且狼吞虎咽地將獵物吃掉,原本記憶應該要纏繞層層絲線並吊在蜘蛛網上,卻在資源回收者的胃中消失,就算歸類者細心地纏繞絲線,也會隨著時間鬆脫而進入資源回收者的口中。那傢伙的胃袋是個無底洞,一旦被那傢伙盯上,無論任何信息都只有被吃掉的命運終至消失。

據說人類只會使用腦袋三成的功能,為了讓狹窄的腦袋空出保管日後其它記憶的空間,因此每當主人沉睡時,殘酷的資源回收者就會將用不到的記憶意義吞噬。

有些是剛清醒時所吸的一小截香煙味、有些是女兒過七五三節(註:日本孩童三歲、五歲與七歲時所舉辦的慶祝活動。)的照片、有些是預支薪水購買的訂婚戒指所散發的光澤、也有些是老源的本名叫做源三郎這件事,而那些記憶在被資源回收者吞進口中的瞬問,便會以夢境的形式在眼前一一閃過。

不管歸類者和編輯者怎麼努力,都無法對抗資源回收者,今天的資源回收者仍舊在老源的腦中貪婪地吞噬重要的記憶。

清醒後,老源發現有個人影正罩在自己身上,那是一張他熟悉的面孔。值得慶幸的是,腦袋中的資源回收者似乎還沒有吃掉關於這個人的記憶。

那名穿著西裝的人叼著一根香煙,用望著遠方的視線看著澀谷的街景,也有可能是看著飄散王空中的煙氣。

「能給我一根嗎?」

那個被老源取名為資源回收者的人聳了聳肩,便將整包香煙丟給老源,那是一包以輕焦油含量為賣點的薄荷煙,煙盒內裝有一隻看來十分高級的打火機。

看見老源露出不解的眼神時,資源回收者便回答:

「那也給你吧。」

接著,老源使用可能是十年來最昂貴的火焰點燃香煙,大口地呼出白煙,資源回收者接著說道:

「很久以前,我曾經養過動物。」

「然後呢?」

「我的叔叔嬸嬸在長野有棟別墅,有隻像松鼠的動物就擅自住在那裡。牠的背後有幾條黑線,模樣十分可愛……當時因為弟弟非常想養,所以最後我們就買個籠子將牠帶回東京。」

資源回收者繼續說道。

那隻模樣罕見的松鼠原來叫做睡鼠,大小約十公分左右,是種擁有褐色長毛的生物。

睡鼠是野生動物,因此無論如何都不會親近人,不管給什麼飼料也都不吃,最後在日漸消瘦下,牠從不到兩公分的縫隙中逃出籠子,並且躲進房子的天花板中。

直到變成屍體後,那隻睡鼠才被家人發現。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睡鼠是不能飼養的保育類動物,於是我和弟弟兩人到公園為牠挖了個墳墓。」

老源抬起頭,他發現資源回收者的視線始終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說不定這本來就不是說給他聽的,只是資源回收者正在自言自語。

「他是個很聰明的弟弟。他在兩年前去世,就在中央街你常常坐的那個地方。明明還是學生卻說要結婚,還帶個女人回來,他說自己喜歡上某個和姊姊同名的人……當時如果我沒有反對,或許他現在可能還活著.」

老源在鋪平的紙箱上調整坐姿。

老源記得認識的遊民曾經把擺在這裡的花束丟掉,原因只是想拿空瓶回收。

「因為我們家沒有父母,所以我想要挑起父母的重擔,明明知道不能把活生生的東西關起來……不管經過多久,人類都還是會重複同樣的錯誤呢。」

「所以,現在你才想要獲得解脫嗎?」

「或許就是這樣,就算能解脫的只有記憶也沒關係,因為我已經有能力解放自己與這座城市了。」

「……好吧。」

資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碼,就是用來強制腦中隨興的資源回收者開始工作的魔法。

只要一邊回想當天討厭的事,一邊按下按鈕,就是這個魔法的觸發條件。這個動作會讓全身的肌肉產生固定模式的收縮狀態,同時也讓魔法發動程序代碼更容易讀取到使用者的肉體上。透過手機軟體編組的程序代碼將會經由手臂轉移到持有者的肉體上,這比使用微小的CPU實行魔法更能發揮出數倍的效果。

當然,一個人所能使用的程序代碼並無法發揮龐大的效果,最多只是讓資源回收者吃掉自己當天討厭的記憶而已。

但是,如果聚集許多人同時執行程序代碼,資源回收者便能獲得強大的力量,屆時資源回收者就能跑出入腦,在人類的腦袋中四處轉移。資源回收者的能力經過增強後,便會產生連鎖反應,只要有人持有執行該軟體的手機並置身於一定範圍內,連鎖反應就不會停止。到時候,資源回收者可能就會將澀谷這座城市中的所有記憶全部吞噬。

而資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碼其實是老源為了自己而寫的。

為了忘記溫暖的棉被、妻子和女兒的記憶;為了將失去的家庭改寫成不存在的事物;為了鬆開歸類者層層纏繞的絲線,讓資源回收者方便將記憶消除。

但是,當這組程序代碼完成時,PC的性能仍無法徹底啟動魔法,老源才會在睡夢中閃過模糊的記憶,比起冬季的寒風跟滲入內衣褲的雨滴,那些記憶更令老源覺得難受,所以這次一定要在沒有任何失敗的情況下徹底掃除乾淨。資源回收者的目的同時也是老源的目的,資源回收者擁有不惜犧牲他人也要貫徹目標的強韌意志力,而那正是成為遊民的老源所沒有的東西。

「拖板車很快就會開到這裡。我計畫等拖板車開到道玄坂,就讓我準備好的男人開始演唱,等人潮聚集就執行程序代碼。」

「那個男的還真可憐。」

老源帶著苦笑說道。

只見資源回收者將香煙丟到地面,接著將煙蒂踩熄。

「我已經挑選過了,他是個無法將敗北的戰鬥畫下句點的男人,也是個無法忘記剎那間到手的榮耀而虛度人生的男人。對他來說,就連當個小丑一定也是求之不得的事。」

無論是那個男人、資源回收者甚至是老源,他們都是無法替自己的戰鬥畫下句點的人,而只有永無止盡的失落留在記憶中,所以才要用資源回收者的程序代碼連同失落感一併吞噬。

「那麼,我該走了。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還記得彼此吧……土門源三郎先生。」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那個名字啰,最後可以讓我這個老頭子知道妳的名字嗎?」

資源回收者露出笑容。因為那冰點下的笑容,原本十分寒冷的公園讓人感覺溫度又下滑了幾度。

「我記得你說過,我的名字叫做資源回收者。不過,如果是過去父母所取的名字……那就是佐伯響子。」

資源回收者說完後,便坐上拖板車離開此處。

*

就算在宮下公園也找不到那兩個魔法師。

如果是用足以將廣告廣告牌打穿的東西互相投擲的戰鬥,達彥認為應該會儘可能避免選在人多的地方,於是他找遍位於道玄坂的每個立體停車場。可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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