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七

幾乎是必然地,她夢見了金山嶺。

金山嶺還停留在落葉的深秋。滿山的荒林萎草,風凜烈而蕭瑟,吹散了稀薄的涼霧,也吹乾了清晨的那一點點濕潤,於是深秋的司馬台就比任何時候更透出一份老到與成熟。但是當太陽冉冉升起,寒秋的凄涼和蒼茫便倉皇地退避三舍。初升的太陽是多麼讓人振奮啊!一草一木都點染出欣欣向榮的昌盛,這使她用充滿希望的心情毫不費力地向上攀登。斑駁的長城在山嶺中沉著地出沒,陽光給它帶來明亮與色彩,也帶來陰影。陰影更加凸現了長城的險峻和雄勁,也讓你看到那些悲壯的殘缺和銷損。這殘缺和銷損不僅暗示了生命的規律,同時也展覽了死亡的美麗。

她不覺得一點冷,一口氣爬到了頂峰。從這裡她再次看到了千古大險古北口,看到了瘴氣空濛的霧靈山,看到了碧水晴天的密雲水庫和若隱若現的北京城。她想歡呼,想笑,卻發現自己有點孤獨。

她沒有看見肖童。

她驚醒的時候才想起肖童還在醫院的太平間里躺著呢,身上蓋著白布,和她一樣的孤獨。她早上趕去的時候,短暫的搶救剛剛結束。醫生拿了死亡鑒定書要求單位里的人或者死者的親屬簽字,市局的同志推給省廳,省廳的同志正在猶豫,她來了。

省廳的同志說:「哎,你來的正好,這裡有個字,得你來簽。他算是你們的人吧,我們簽不太好。」

她問:「人呢?」

答:「已經送到太平間去了,送來的時候已經不行了。」

她說:「我要看看他。」

省廳的同志遲疑了一下,還是幫她聯繫了醫院的工作人員,帶她去了太平間。太平間里空空的,只躺著他一個人。省廳的同志擔心她是女同志,見了死人會害怕,因此主動幫她把蓋在肖童身上的白布掀開,讓她看了一下臉馬上又蓋上,而她卻說:「麻煩你們,在外邊等一下好嗎,我想單獨陪他坐一會兒。」

省廳的同志和醫院的工作人員面面相覷,好半天才用一種理解的表情,對她的膽大無畏和與死者深厚的同志感情給予了敬佩,默默地退到門外去了。她坐在肖童的身邊,自己輕輕地把白布拉開。肖童的臉上安詳而平靜,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痛苦和恐怖。這使她回憶起天橋樓梯上槍響前的瞬間,肖童也是這樣坦然。他面對那歇斯底里的槍口,還向歐陽蘭蘭平靜地說了句什麼。他說了句什麼?是說他的孩子嗎?也許他沒有想到自己會死,也許他想到了卻迎著死而去。這個場面逼使慶春想到了昨晚,在白天鵝賓館的客房裡,他最後一次抱她時已經說了絕望的話。他說他知道和她已經沒有了緣份,她不敢再想他是不是因此才視死如歸!

此時,肖童栩栩如生的面容竟給了她一個幻想,她讓自己感覺他沒有死,只是他太累了睡得很深。他在白布下的身體是赤裸的。她沒有去看他胸前的傷口,她怕血腥破壞了他的寧靜和純潔。她拿起他的一隻手,捧在自己的掌心裡。他的手有些冷,但還是柔軟的。她輕輕撫摸著那隻手,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她的淚打濕了他的手,她用自己的嘴唇又替他擦拭乾凈。在這個大地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互相擁有著彼此,這一刻竟是如此地纏綿和美麗。

省廳的同志又進來了,有的人眼圈有點紅。他們和肖童素不相識,並非為他而悲痛。他們是為她,她和肖童告別的情形令人動容。他們默哀了一會兒,扶起她,把她扶到外面,他們看到了她滿目的淚水。他們勸她,她說不用擔心我沒什麼。

她要求省廳的同志幫她找到醫院的一位負責人,向他表示肖童可以向他們捐獻一對角膜。那位負責人負責地問,請問你是他什麼人,你能不能代表他呀?她說我是他的未婚妻,他生前有這個願望。負責人似乎覺得未婚妻有些不夠法定,又問,死者還有別的親人嗎?慶春說,他父母都在國外,我是他在國內唯一的親人。省廳的同志也義務地為她作證,於是那負責人握了她的手,說,我代表醫院感謝你,也感謝死者。

她替肖童填了表,簽了字。又看著一群白衣天使把肖童抬出太平間,推進手術室。她在手術室外一直想著肖童的那雙漂亮的眼睛。她確信那眼睛已經永恆地留在了自己的心裡。

中午,處長和李春強。杜長發他們都回到了廣州,臉上掛著凱旋的笑容。午飯後他們就和省廳。市局和武警部隊的負責人一起開會,歸納此次破案的情況和戰果,以便聯合上報省委和公安部,並對新聞界發布消息。海上的圍捕由於情報準確,又有壓倒優勢的兵力,所以幾乎不戰而勝。一舉抓獲境內外販毒分子六人,繳獲冰毒十七公斤,毒資港市六百餘萬元,運毒船艇兩艘和武器若干。火車站這邊的行動雖然事發突然,但各方面出擊果斷,依然取得成功,擊斃毒販一人,擊傷並擒獲二人。整個兒6.16案的主犯至此無一漏網。領導們神情滿意而又興奮地提前議論起該給哪些同志哪些單位記什麼功授什麼獎來了,因為這一仗不僅戰果輝煌而且打得真叫漂亮,如果不是特情人員肖童不幸身亡,這案子破得就更是百分之一百的圓滿了。

說到肖童大家感嘆了幾句,談到他的後事,李春強說,肖童雖然也是個吸毒人員,但在這個案子上是立了大功的,我認為也應該給他評功擺好,追記個幾等功什麼的。一說肖童處長自然把目光投向慶春。慶春從開會到現在一直沉默不語。此時她從隨身的皮包里取出一疊錢來,是一疊數目不小的美元。大家的目光都驚訝著,聽見慶春的聲音抖得厲害,她說,這是一萬美元,可能是歐陽天放在他身上的毒資,他臨犧牲以前托我上交給組織。他死得很英勇,很壯烈,他是一個真真正正的革命烈士!

處長遲疑了一下,點頭,說,他是在戰鬥中犧牲的,按條例中規定的條件,倒是可以申報為烈士的。李春強看一眼歐慶春,隨即附議,也說沒錯,應該給肖童追認這個稱號。廣東省廳的同志說他是你們的人,這要你們回去自己申報。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們的工作依然忙碌。處長先期回北京去了。李春強和杜長發等都留在廣州處理案件的收尾工作,包括對嫌疑人的審訊和物證的彙集。他們讓慶春用更多的時間去處理肖童的後事。他是她負責聯絡的特情,理應由她料理這些事情。

她首先往北京打電話給鄭文燕,在她那裡查到了肖童父母在德國的電話。然後在中午十二點把電話打到了慕尼黑,這正是那邊的清晨六點鐘。肖童的母親在電話里哭了,慶春也忍不住相隔萬里同她一起唏噓。肖童的父母在接到電話的第三天便乘飛機趕到了廣州,見了兒子最後一面。雖然肖童追認為烈士的問題只限於一種非正式的議論,但省廳還是以烈士親屬的規格認真接待了他們。這使慶春從內心裡十分感激。她想如果肖童真的獲得了烈士的榮譽,她一定要把他的烈士證書送到對他有深深誤解的母校燕京大學去,讓他昔日的老師和同學們都看到。她確信這是肖童的心愿。

她確信自己是這世界上最了解肖童的人,但是她一連幾天腦子裡總是繞不開肖童死時的那個情景。她反反覆復地琢磨著他那一刻的面部表情,那張臉面對歐陽蘭蘭的槍口竟是那麼安詳平靜。他還向歐陽蘭蘭不慌不忙地說了一句話。他究竟說什麼呢?慶春越想越覺得他顯然是意識到死亡了,至少面對死亡他並不想躲避!

除了生命終止前的這個剎那,慶春確信自己已經了解了全部的肖童。就是對這個奇怪的剎那,她彷彿也能隱隱感知。肖童面對的畢竟不僅僅是歐陽蘭蘭的槍口,而且還有她肚子里懷著的,他的孩子!

肖童的父母非常通情達理,同意兒子的遺體在當地火化。在火化的那天舉行了一個簡樸的,內部的,只有親屬和6,16案偵破工作參加者在場的送別儀式。鄭文燕也從北京趕來了,在這個儀式上見到了昔日情人的遺容,哭了,但很節制。李春強和杜長發替肖童穿了衣服。衣服是慶春上街買的。她原先想買他日常總是穿的時髦的衣服和牛仔褲,但思想再三還是買了一套西服。因為她想起肖童第一次接她去他家時,就穿了西服,在學校演講比賽時也穿了西服。看來重要時刻他還是選擇西服的。而且西服能給他一種意外的瀟洒和風度。經過請示,處里同意報銷一千元的服裝費,包括內衣和鞋子。這似乎已經是按照烈士的標準了。但慶春光買那套皮爾·卡丹的西服,就花了四千多元,加上一雙五百元的皮鞋以及和西服同一個牌子的襯衣,加上皮帶領帶之類,總共用去了六千多元。慶春想,這個錢理應由她自己出。

送別儀式就在醫院的一間不大的空房裡舉行。沒有遺像,沒有橫幅,甚至也沒有花圈和松柏。肖童被簡單地化了妝,躺在白布鋪底的一個擔架車上,胸口放著父母送上的一束鮮花。慶春也想買一束鮮花放到他的胸前,但那是親人才能放花的地方。她什麼也不是。人們依次向遺體鞠躬,然後向肖童的父母表示慰問。自發人送黑髮人的悲痛人所共知,他的父母是這送別儀式上被安慰的主角。沒有人理會慶春,她預先是想好了不在這裡哭的,她的悲痛只屬於她和肖童兩人,是他們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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