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六

歐慶春記不得她和肖童的聚散離合使她落了多少眼淚,她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已變得脆弱易折。如果說,和胡新民的感情是一種心平氣和的幸福,一種常規而默契的生活,那麼和肖童的相愛,就是一條讓人牽腸掛肚,死去活來,而又欲罷不能的心路。

當她走進那家山村的小飯館一眼看見肖童時,他那又黑又瘦的臉使她幾乎不敢確認。無論是因為兩個多月的顛沛流離,還是因為那頑固不化的毒癮,肖童那幾分脫形的樣子,都讓她心疼不已。她強迫自己心情平定,靠深深的呼吸控制了情緒。在稍後和他接頭時她表現出異常地沉著鎮靜,直到在古榕樹下肖童那依然有力的一抱,她的眼淚才破眶而出。她本不想流淚,但他那傾力一抱,誰能不哭!

兩個月來,他們在歐陽天可能會去的省份和城市,動員大批警力進行了搜索,一無所獲。處長還親自帶人去了趟吉林,參與搜捕的組織工作,同樣沒有線索。也許是處長對短期內找到他們不再抱有幻想的緣故,於是在天津行動取得成功的一個半月後。處里終於向局裡做了6.16案的總結彙報。經過了半年多細緻浩繁地調查取證,內外結合,主動出擊,他們使這個規模龐大,隱藏很深的販毒集團受到連續重創,終於土崩瓦解。它的物質基礎已經崩潰,主要網路已經癱瘓,重要據點已經摧毀,繳獲毒品及毒資數額之巨,居全國之最。雖然主犯尚未抓獲歸案,但戰果之顯著之輝煌,亦可載人史冊了。

這個彙報會慶春是參加了的,會上自然談到了肖童。處長說,從目前的情況分析,肖童很可能已經遇難,否則,不會這麼長時間沒有和我們取得聯絡。

這是這麼多天來一直被避諱的話題,第一次被處長說破了。慶春知道這已經是心照不宣的共識。但處長此話一出,她的心還是忽悠一下提到了喉嚨。會議為此暫停了十幾秒鐘,像是為肖童默哀。慶春想哭,但眾目之下,無法落淚。她知道如果她真的當眾為他而哭的話,大家一定會覺得她太感情化了,因為除了李春強外,沒人知道她和肖童的故事。

這一天恰是李春強傷愈出院。下午她和刑警隊的幾個同志到醫院去接他。她親自開車把他送到了家裡。李春強讓她上去坐坐。她心情鬱悶,說不上去了,我身體不舒服想早點回家。她此時確實渴望能夠一個人獨處。

李春強點點頭,並不勉強她下車。他說:「肖童的事,我都聽說了,你別太難過。跟毒販子打交道,還不就是這樣殘酷。包括你我,都是提著腦袋,朝不保夕,這次那傢伙的槍要是正一點,我不也一樣完了。干咱們這事,必須放鬆點,生死談笑間,隨他去了。不能像電影小說里那樣,死個人一詠三嘆。」

慶春看看他,表示理解地笑笑,但依然感嘆了一句:「咱們都是公安幹部人民警察,咱們出生入死為國犧牲,理所當然。可肖童不是,他上大學上得好好的,被我硬拉出來干這事,他死得太冤。將來還不知道該怎麼向他在國外的父母交待。」

李春強只能勸慰,又說了些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只要死得其所之類的話。慶春聽了點頭,但心裡的傷痛一點沒有減輕。她一連幾天徹夜不眠,肖童和她相識相處時的每一句話,都依次浮上心頭。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笑容,每一個憤怒,每一次哭,都歷歷在目。她至此才後悔以前對他的冷淡和輕視。她對他的愛,他為她的事業所做的犧牲,回報得太少了,太被動了。以致於現在,肖童的全部音容笑貌,都出來纏繞她,折磨她。他的率直和好鬥,熱烈與開朗,男子氣和孩子氣,都不肯甘休地盤踞了她的腦海,無時無刻地刺痛著她那些已經傷痕纍纍的神經。

父親是敏感的,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發現慶春不知什麼時候在自己的皮夾里放上了她和肖童在司馬台長城的相片,那是一張把兩個人單獨的相片剪貼在一起的「合影」,他沒問緣由。直到客廳茶几上那個水晶相框里的照片也換上了肖童,並且在照片的一角,壓上了一支枯萎的玫瑰時,父親才小心地問了慶春。

慶春沒有隱瞞,如實告訴父親,肖童失蹤了。

父親問:會出事嗎?

她說:會。

父親沉默了,他的沉默是對她的一個撫慰。也許父親和她一樣,非要待到此情此景,才會想起肖童有那麼多那麼多的可愛之處。

父親和肖童顯然也有一種特別的緣份,他是在肖童失蹤後,第一個真切地聽到他的聲音而且證明他還活著的人。他接到肖童那突如其來沒頭沒尾的電話後,馬上打電話告訴了慶春。慶春幾乎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

她在當天傍晚帶了一個小組離開北京趕赴廣州,又在第二天由廣東省廳派出偵察員和她一起趕到了離汕頭不遠的新田村。在與肖童順利接頭之後,她馬上用手機與廣東省廳和北京進行了聯繫,建議改變當晚逮捕歐陽天的方案,等待香港販毒組織與他交接毒品時一網打盡。當一切還沒有決定的時候,散在村東的便衣警察就緊急報告說,歐陽天帶了好幾個人突然離開了新田化工製劑廠,駕車不知去向了。

她沒想到案子到了最後關頭,居然出現了這樣一個措手不及的失誤。她幾乎已經把他們肯定地抓到了手裡,一眨眼又得而復失無影無蹤了。經過請示,廣東省廳要她呆在新田村不要動。晚上她就把車子開到新田村附近的隱蔽處,在車上和大家一起過了焦灼的一夜。當地公安局對新田化工廠進行了一夜的監視,未再發現異常動靜。第二天早上廣東省廳發來消息,說肖童剛剛打了慶春留給他的那個電話,他和歐陽蘭蘭已經到了五百公里外的廣州,現在住進了廣州的白天鵝賓館。

她立即帶人趕到了廣州。傍晚她登上廣州市局的一隻小艇,順著珠江開到白天鵝賓館外的岸邊停靠,等待著與肖童接頭的機會。市局的偵察員看見肖童與歐陽蘭蘭在西餐廳里吃了一半的飯,歐陽蘭蘭突然棄席而走。肖童一個人草草吃完獨自到河邊散步,一個化裝成賓館清潔工的便衣從他身後走上來,在超越他時小聲說了句:「向前走!」肖童便遠遠尾隨著他走,一直走到了泊在岸邊的那艘小艇上。

那小艇看上去不過是一個用於拉貨和牽引的機動船。船艙里只亮著一盞罩子骯髒的頂燈,發散著蠟燭似的昏昧的光芒。船艙的正中擺放著木箱拼成的桌子,桌子上放著幾隻喝過的茶杯和吃剩的快餐盒。一隻用可樂聽截成的煙灰盒裡,堆滿了狼藉不堪的煙頭和廢紙。除了慶春之外,木箱上還坐著兩位一看就是本地人的便衣。

肖童一見到慶春便急不可待地說了歐陽蘭蘭被叫走的情況,慶春說:「不用擔心,我們的人已經盯上去了,她跑不了。」實際上她現在唯一不清楚的是歐陽天此時藏匿的地點。關於他將要與香港黑社會組織14K的海上接頭,公安部今天中午已經把一份翔實的情報材料發到了廣東省廳,時間地點人數都已掌握,這個情報也分析歐陽天一夥正是準備搭乘香港那條接貨的船偷渡出去。

她沒有讓肖童坐,也沒有為他介紹她的兩位本地同事,這本身就預示著這次接頭的短暫。慶春說:「今大晚上如果歐陽蘭蘭給你電話,你儘可能問清楚他們在什麼地方。也可能他們會讓你過去,也可能會來接你。你能不去盡量不去。」

肖童說:「不用我跟著他們了嗎?」

慶春說:「對,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她看出肖童愣了一下,隨即身上便有種釋然的鬆弛。他咧開嘴笑了一下,說:

「我就知道你該說這句話了。」

「你怎麼知道?」

肖童低頭想了一下,有些靦腆地,想笑,又沒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預感。昨天我在車上半睡不睡的還做了一個夢呢,夢見我又回學校了,還參加演講比賽呢。我的朋友,老師,我的爸爸媽媽都去了,你也去了。熟悉我的人都去了。我朗誦的還是『祖國啊,我的母親』這個題目。我發揮得特別好,特別投入。我念到『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這一段時,我自己都把自己感動得哭了。我也不知道想起什麼來了,也許想到我自己受的那些苦,在夢中就大哭了一場,結果沒朗誦完就醒了。」

船上的兩位廣東省廳的同志都為肖童的孩子氣暗暗發笑。慶春也笑了一下,卻是一種很溫暖很理解的笑,她說:「不,你已經朗誦完了。你朗誦了很多遍,一遍比一遍好!」

她說了這話,和肖童久久對視著。目光里交流著互相的感激。她想像得到肖童這兩個月來都經歷了什麼,一切都不難想見。肖童的臉紅著,他想用話語來掩飾自己的激動。

「我現在也理解了,一個人為國家為社會而犧牲而奮鬥,也是有快樂的。他自己會覺得很神聖,很光彩,很充實,很滿足。以前報紙上這樣說我覺得特假,現在我理解了。我幫你們幹了這一段事情,我就明白了你們這些人,包括你們李隊長,你們的『老闆』,都特別偉大!」

慶春笑道:「那你下次再參加演講比賽,就把我們也寫到詞兒里去。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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