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四

一連很多天,肖童都賴在床上昏昏沉沉,常常一整天一整天地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中,但夜裡又頑固地失眠。他面色蒼白。動作遲緩,對包括吃飯在內的每天必須的生存活動都變得無所謂,連春節那天他都沒有下樓和他們一起吃飯,只是到了半夜才爬起來吃了一些冰冷的殘湯剩菜。但是他對毒品的依賴,則無論是精神上還是數量上,都表現出越來越明目張胆的貪婪。

他和歐陽蘭蘭照例爭爭吵吵,比過去更加易怒易躁,爭吵時一句也不相讓。除非在那小金盒裡為數不多的煙吸完了,他纏著歐陽蘭蘭要煙的時候,才會做出一副萬般溫存,低聲下氣的嘴臉。歐陽蘭蘭每一次給他一根,多了不給。那一根根混合著海洛因的粗大的紙煙,就成了歐陽蘭蘭不戰而勝的武器,成了調整雙方關係的一個法寶。

這一天上午,歐陽蘭蘭把他從被窩裡拉起來,讓他馬上起床。她在他耳邊大聲說:「我們要出發了,到拉薩去!」

肖童毫無興趣地翻個身又躺下,嘟噥著說:「我不去,我要睡覺。」他自然沒忘了說:「你把煙給我留下,你們去多久?」

歐陽蘭蘭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東西,把一切擺在外面的用品,包括她在這裡集市上買來的玩意兒,一古腦地塞進包里。她說:「你要不起你就一個人留在這裡吧,你就死在這裡吧。我們要走了,要離開西藏了。」

肖童像彈簧一樣坐起身子,似乎一下子恢複了以往敏捷的反應。他的聲音顫抖著問:「咱們要走嗎?」

歐陽蘭蘭直起腰,喝問:「你到底起不起?」

肖童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生怕自己被丟下似地忙亂地收拾著東西。他的腦海里剎那間閃現的,不是拉薩而是北京,但稍縱即逝。在那一秒鐘內他幾乎感覺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

他們下了樓,歐陽蘭蘭果然沒有虛言,歐陽天和老黃。建軍他們都行裝齊備地在院子里和鍾老闆的老婆孩子告別。鍾老闆本人則把那輛越野吉普車擦得程亮,並且跳上車把引擎發動起來。那一下一下像脈衝一樣轟鳴的油門聲,穿過高高的石牆,幾乎響徹整個兒荒原。

歐陽蘭蘭被優待地安排坐在車子前邊,肖童和其餘三人一起擠在后座上,離開了村子。他們沿著一個多月前來到這裡時早已被風捲走的輪跡,穿過了乾枯的河流和狂風大作的山口,進入了一片荒無人跡的不毛之地。車行很久才會偶爾看到遠處一個黑色的牛毛帳篷和一片土林地貌的遺址廢墟。沒有牛羊,也沒有一個人,以及一棵植物,汽車把荒原的蒼涼和悲壯,漸次拋向身後。肖童在后座上和他們擠著,顛簸一路,他和歐陽蘭蘭幾次停車嘔吐。歐陽蘭蘭吐的是早上吃的飯,他肚子空空吐的是胃裡的苦水。

他們終於回到拉薩。

他們在拉薩住了兩天,除了大昭寺和八角街之外,哪裡都沒去,第三天上午便乘飛機去了成都。在飛機的輪子振動著離開貢嘎機場黑色的跑道時,肖童的心卻彷彿怦地一聲落了地,心裡歡呼般地念了一聲:「唵、嘛、呢、叭、咪、哞!」他以前差點以為會死在西藏這塊高原極地呢。

在成都下了飛機他們沒有停留,匆匆趕往火車站,他們幾乎是盲目地買了車票登上一列火車,半路上又不斷換乘著車次和路線。但方向並不盲目。他們一直是朝著南方,朝著廣東的方向,輾轉而來。肖童到後來已經記不清他們換了多少次車,在鐵路上顛簸了多少晝夜。長期的旅途勞頓使他食欲不振,精神疲倦,晝眠夜醒,晨昏錯亂。每天就靠躲在列車上的廁所里吸毒維持體力。在不知多少大以後,他們終於不再換車前行了。因為他們已經走到了海邊。

他們在廣東沿海的一個小鎮上下了火車,又搭了一輛拉沙子的卡車,沿著海邊崎嶇起伏的丘陵繼續走了好幾個小時。肖童坐在沙子上,他看得出他們並不是往人煙稠密的城鎮走,前方的路越來越荒僻,他們漸漸地走進了丘陵的深處。但他心裡卻萌發出一股活力和生機,因為在高原幽閉了那麼多天之後,他終於看到了蔚藍的大海,看到了成片的綠蔭,嗅到了南方早春的濕氣和暖意。這滿目的綠色和海的濤聲再一次使他鼓足了勇氣,信心陡起。他想,這回只要安頓下來,他一定再把毒給戒了,他一定要像過去那樣健康地,生氣勃勃地回到北京去。他一定要把大學的課程堅持讀完,然後出國留學。然後學成歸來,然後成為那些大企業大公司都求之若渴的人才,然後平起平坐地和他所愛的人相愛!

他們在天黑時來到一個看上去很窮的小村子。這裡山環水抱,風景很美,但交通不便,四周沒有大的集鎮,村民的房子都比較破舊,村裡的街上,也只能看到兩個點著燈泡敞著門做生意的商店,和一家門前污水橫流的飯館。他們在村頭下了車,用錢謝了司機。步行穿過這個只有一條街的村子,來到村子的末梢。叢林掩映之下,在村邊上竟奇奇怪怪地露出一間小小的工廠,工廠的小院里赫然停著一輛全新的子彈頭麵包車,和一輛半新的廣州「標緻」,加上三兩間廠房和一支細細的煙囪,給這個還殘留著些原始蒙昧痕迹的村落,多少帶來一點現代文明的氣息。

廠房的外表顯得有些破敗,但煙囪里卻升浮著裊裊青煙。院子的牆根下,長了一些自開自謝的閑花野草,早被青煙落下的塵埃熏染得枝葉枯黃無精打采,剩下一點勉強的殘紅,虛應著春天的氣氛。牆外幾株南方的矮樹,也是枝杠開裂,萎靡不振,一副苟延殘喘的敗相,而院子門口的牌子上寫著的「新田化工製劑廠」的字樣,似乎解釋了一切。這廠子的一位廠主模樣的中年男人似乎知道他們要來,操著本地口音迎出院門,但並不像西藏的鐘老闆那樣久別重逢似地寒暄個沒完。他把他們稍稍安頓便領著他們去了村裡的那家餐館,要了一桌子菜還要了酒。餐館的老闆娘和夥計都喊他石廠長,他向老闆娘介紹說這些都是我們總公司的老闆,來我這裡檢查工作,你可要招待好了。歐陽天和那位石廠長喝著酒吃著菜,說一些陳年舊事。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無可掩飾的黯淡。

晚上他們就睡在廠里,肖童聽他們聊天說這裡離汕頭很近,就想不通這村子為什麼守著粵東重鎮還會如此貧窮。廠里的屋子十分簡陋,臨時搭起的床鋪散發著怪怪的霉味兒,牆上地上,不但潮濕且有爬蟲出沒。住下來幾乎比西藏還不舒服。不過肖童這半年來的千般苦難使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早上已然百鍊成鋼,對任何艱苦的條件都滿不在乎。但他還是在歐陽天踱過來看他們的房間時間了一句:我們要在這裡住多久?歐陽天說:住多久是我考慮的事,你就好好照顧蘭蘭。肖童理直氣壯地說:這兒大潮太臟蘭蘭懷孕了住這兒不合適。肖童的理直氣壯畢竟是借了歐陽天的女兒和未來的外孫的名義,讓歐陽天不由沉默了一會兒,但他依然措詞含混沒做任何答覆。歐陽蘭蘭出於領情和回報也對父親說肖童身體也不好住久了也會生病。歐陽天最後沉吟著說:我琢磨琢磨吧,但是不可能馬上走。

晚上在石廠長的陪同下,他們在這問只有幾棟平房的小廠里轉了轉。這廠里設備的簡陋和零亂讓肖童疑惑不解。他留意地四面觀察,竟連一部電話都沒有找到。那位石廠長有一兩次和什麼地方聯繫事情都是用手上的「大哥大」。直到晚上上了床,歐陽蘭蘭才告訴他這間小型化工廠生產的唯一產品,叫做甲基苯丙胺,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冰毒」。

「我也是才知道,是建軍告訴我的。」歐陽蘭蘭拱在他的懷裡,嘟噥地說道:「這石廠長原來一直是靠我爸給他出貨的,他的貨大多數都是出給香港,再運到外國去。」

歐陽蘭蘭的口氣平淡,就像是談論一段父輩的家常。而肖童卻聽得心驚肉跳:「他怎麼這麼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就開廠子弄這個東西?」

歐陽蘭蘭見怪不怪地一笑,很內行地說:「所以他們才把廠子開到這麼個窮鄉僻壤來,這種沒人注意的角落挺安全的。這兒的農民只要你給他們點錢,說是租地開工廠,沒有不樂意的。這兒沒人懂這種化學玩意兒。石廠長自己就是學化學出身的,從海洛因中提煉這東西是他的專業。從當地再雇幾個小工,再有我們幫他進貨銷貨,這就齊了。」

肖童背脊上冒著涼氣,問:「你爸來找他,是想就住下來跟他一塊兒辦這個廠嗎?」

歐陽蘭蘭說:「不是,現在警察肯定在找我們,我們只能先到西藏或者這種沒人想得到的地方躲一躲。」歐陽蘭蘭滿臉風霜地說:「唉,本來這些年我爸的生意一直做得特順,沒想到去年連折了幾筆大買賣。據建軍說去年夏天光在雲南就賠了幾千萬。還有我爸存在龍慶峽十八盤旅店的一批貨,剛存進去公安局就來抄。幸虧藏得巧,沒讓他們抄走。可這次老袁在天津又栽了。去年不知道是哪兒出了毛病,這麼背!多少年打出來的天下,說垮就垮,弄得現在東躲西藏,真是不知道哪兒出了毛病。剛才建軍跟我聊的時候眼圈都紅了。他說我爸想先設法到香港去。我們在香港有個天藍公司,是我爸讓一個香港人替我們註冊的。我爸答應幫香港方面再出一次貨,然後就坐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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