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三

戒毒的艱難對肖童來說並非初次,但這一次的痛苦卻來得異常兇猛。在這裡找不到一點戒毒的藥物,無論是代替性或麻醉性或輔助性的戒毒藥物全都沒有。肖童忽略了藥物在減輕痛苦方面的作用,他只是依靠自己的體力和意志與之抗衡。也因為突然增大的對氧氣的消耗,他的高山反應並發而來,有幾次竟活活窒息過去。所有的痛苦都極盡能事地給他意料之外的襲擊,打亂他的招架,讓他昏昏醒醒。而最終支持他拚死抵抗的力量源泉,就是與慶春共同擁有未來的幻想,和那篇爛熟於胸的對祖國母親的讚頌。那不知背誦了多少遍的演講詞配著疾風急浪的黃河協奏曲,常常響徹在他的耳畔腦海,讓他的苦難變得偉大和充滿犧牲的激情,讓他從肉體的折磨中找到心靈的感動。他想歐慶春如果知道他的默默掙扎那一定會愛他的。她是一個愛慕堅強崇拜成熟喜歡深沉的女人。

在他最難熬的時候,歐陽蘭蘭讓老黃和建軍把他綁起來,綁在床上,任他呻吟,喊叫,哭泣,謾罵。誰也不去理他,有時他實在鬧得厲害了,歐陽蘭蘭就忍不住跑進屋去看他,看他的涕淚交加和苦苦哀求。他說我不戒了,你給我一口煙吧,你給我煙我保證永遠聽你的了,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歐陽蘭蘭擺著冰冷的面孔不為所動,她說你再堅持堅持吧,已經熬這個份上了,再堅持堅持就熬出來了。到後來她也說累了,說皮了,索性不再說話,就坐在他身邊看他折騰。那樣子幾乎是在欣賞他的痛苦,臉上甚至還能看出一絲得意的笑容。肖童那時心裡突然清楚起來,歐陽蘭蘭的表情讓他一下子看懂了她的性格。她是一個既纏綿又殘忍的女人,既可以委曲求全柔弱如水,又在內心深處充滿霸欲、熱烈、執著和冷酷。妄為兼而有之。他恨恨地想,有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經歷,這樣的父親,她能學出什麼好來!

她給他喂飯,給他吃燒得香噴噴的牛肉和羊肉,他不知是出於胃裡的厭惡還是心裡的厭惡,擺著頭堅決不吃。歐陽蘭蘭沒辦法,左哄右勸最後把碗往桌子上一頓,罵了句:「你他媽愛吃不吃,誰還求著你!」她當著他的面自己吃,吃得吮吸有聲津津有味。肖童轉過頭不去看她。他萬箭鑽心般地想念著慶春,就覺得自己萬分地孤獨。在這舉目無親的異鄉的角落裡,他一天到晚繩索交加,一動也不能動地忍受著酷刑般的痛苦和心靈的荒涼,他為自己而流淚。有一兩次,他怨恨地想到了他遠在德國的父母。他們大概充實得幾乎忘了他這個兒子。他們至今也不知道他們的兒子,這半年來經歷了什麼樣的變故。他想像著他們大概又要和那些友善的德國同事去慕尼黑郊區的鄉村度假了。他知道那兒有一年四季都綠蔭不斷的山丘,有幽靜的樹林,濕潤的林間小路和小路兩側時隱時現的木屋。山腳下是一片湖水,深藍的湖裡常常游犬著幾隻雪白的野天鵝,把平滑如鏡的湖面犁出一個個人字形的微瀾。是的,他相信他的父母此時就在那裡,悠閑地散步,坐在湖邊原木搭就的釣魚碼頭上,喝著氣泡豐富的啤酒,把麵包撕碎了丟進湖裡,讓野天鵝覓食。他們對小動物一向充滿了愛憐和人道主義。當然他們間或也會想起他來,會議論起他的學業,擔心他被一些不好的女人勾引。但那只是一瞬,很短很短的話題,說說就過去了。從他很長時間才能收到的那一兩封由母親執筆的簡訊中,他知道關於他的話題就是如此。

於是他集中了一個念頭,那就是一切要靠自己,他一定要堅持到底。因為他要是帶著毒回去,慶春和她正統的父親,是不會要他的。他要讓他們看見,他已經徹底地把毒戒了,是一個好人了,是一個完全正常的人了!

四天之後,他從床上爬起來,拖著虛弱的身體走出屋子,走到充滿陽光的院子里。也許是這裡離太陽太近的緣故,冬天的陽光也像春天般的溫煦。他仰著蒼白的臉,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不知為什麼他突然想放開沙啞的喉嚨大聲地朗誦,想拼盡身體里最後的餘力,一句一句地,仰天大喊:

「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壯士常懷報國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

他停了一下,看著站在陽光下驚奇地發愣的鐘老闆的小女兒,他笑了一下,沖她輕輕地念道:「這是每個龍的子孫永恆的精神!」

他覺得整個兒身心終於透出了一口氣!

一周之後,他開始有了胃口,能夠如常地吃飯和出門散步,晚上也能睡好,體力在明顯地恢複。他甚至能騎上一匹鄰家的老馬,歪著肩膀一顛一顛地在坡地上小跑。晚上,他借口身體不能再有消耗,拒絕歐陽蘭蘭碰他,但他自己卻在夜深人靜時閉眼想著慶春。他幾乎每天都要在幻想中和慶春做愛一次,否則就不能入睡。但每當和慶春「愛」過之後,他又會陷入一種心靈的空曠和虛無。於是他常常在夢中用各種浪漫的方式與她相會。他夢見他和她一起到了松花湖上,坐著馬拉爬犁,在鈴鐺和歡笑聲中揚鞭飛馳。湖上沒有人,四周的冰峰雪巒只屬於他們自己。他夢見他們去山上滑雪,像專業選手那樣高水平地在雪道上互相追逐。他還夢見開冰捕魚的夜晚。他和她一齊用力拉網,一網出水,金鱗畢現,燦若頭頂的繁星,他們失去重心滑倒在冰上,周圍的漁民們皆歡聲大笑。他有時也會夢見明朗遼闊的天空和一派銀色的山系,那當然是西藏特有的雪域風光。他和慶春駕駛著吉普車,穿越著曠野和湖泊,遠處是奔騰的野馬,身邊是背負鼓鼓囊囊的毛織口袋,成群結隊涉過河灘的羊群。天上的雲白得耀眼,低得像是伸手可觸。他們看見了寺廟群落五彩的經幡和輝煌的金頂。他們像朝聖的藏人一樣在釋迦牟尼。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像前五體投地,匍匐而拜。肖童一拜再拜長拜不起,這種藏式的拜禮像做操一樣讓他覺得十分有趣。拜畢起身,不見了慶春。他大聲呼喊找遍了寺院,遙遙看見慶春和李春強攜手走遠。他拼盡全力瘋狂追去,半路殺出歐陽天、黃建軍和歐陽蘭蘭,他們攔住他,掛著滿臉的懷疑,責問他上哪兒去了,是不是去通風報信?他矢口否認竭力辯解賭咒發誓。不料那位郵局的女營業員突然驚喜地喊著他的名字不期而至。她遞過那封未能發出的密信,興奮地說那個郵編號我幫你查到了,你找到人民幣了嗎現在可以去寄。肖童面如土色,知道死期已近。歐陽天劈手奪過那信看後緩緩撕碎,將白色的紙片從寺廟的殿頂重檐灑向空中。然後他們把肖童五花大綁,給他吸毒,注射海洛因,看他毒癮發作,嘶聲慘叫,然後把他抬上山崖絕壁,向不毛的山谷里狠狠地拋下……肖童凌空大喊,靈魂已然出竅。他用力睜開雙眼,酥油燈下,歐陽蘭蘭正在俯身溫柔地看他。

她用毛巾幫他擦頭上的汗,問:「你做惡夢了吧?」

他閉上眼,想從驚恐中恢複一下。

她又問:「夢見什麼了?」

他睜開眼說:「夢見我讓人殺死了。」

她吃驚地笑笑:「你心裡準是有什麼鬼了,怎麼老做這種夢,誰要殺你?」

他說:「你,還有你爸爸。」

她更樂了,蠻有興趣地問:「我們怎麼殺的你?用槍,還是用刀?我要殺你,一定要讓你一點一點慢慢地死,我最喜歡折磨人了。你夢見我把你大卸八塊了吧?」

「你們用毒,給我吸了好多好多毒,還給我靜脈注射,打進好多海洛因,然後把我扔在山谷里不管了,我就死了。」

歐陽蘭蘭收住笑容,把毛巾用力扔在他的臉上,說:「你到底有完沒完!你吸毒可是老袁使的壞,你要記仇就找他去。甭跟我念叨。我真後悔這麼費心費力地幫你戒毒,喂你吃飯,我對你有千條好萬條好,你還是看不見!」

肖童拉開臉上的毛巾,眼睛看著黑黝黝的屋頂,冷淡地說:「我用不著你對我好。」

歐陽蘭蘭急了,撲上來揪住他就打,嘴裡哭著罵著:「肖童,你給我說清楚!你得了我的好現在又說用不著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傢伙!你為什麼這麼欺負我!……」

肖童用力和她扭打,互相用東西砸對方。老黃和建軍聞聲趕來,叫門門不開,便破門而入,把他們拉開。歐陽蘭蘭撲在床上發著狠地無聲哭泣,老黃連聲勸著:「你們這是搞什麼呀,貓一陣兒狗一陣兒的,這是什麼地方你們還吵成這個樣子。要吵,動動嘴也就行了,怎麼半夜三更動起手來了?」

建軍見歐陽蘭蘭咬牙切齒哭個不停,便惡狠狠地揪住肖童質問:「你對她都幹了什麼?你為什麼總是欺負她,啊?」

肖童掙扎著,你拉我扯又和建軍扭打起來,他最討厭建軍那土匪似的架式和垮里巴唧的外地口音,以及總是刻意充當守護神的那副德行。但他現在的體力早已不是建軍的對手,只好發瘋似地又踢又咬,直到歐陽天出現在門口,他們才住了手。

歐陽天看看他們,看看抽抽嗒嗒的蘭蘭,低聲的,但卻是威嚴地說了句:

「都去睡去!」

建軍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走了,肖童惡狠狠地說:「建軍,你他媽等著!」建軍回頭咬牙道:「我等著你!」

老黃也走出去,歐陽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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