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

陽曆大年三十的晚上,按照計畫,慶春陪著李春強和杜長發,乘計程車來到海河之濱的利順德飯店。天津公安局的同志說起利順德,都有幾分天津衛的驕傲。他們說天津在全國的直轄中中,現在雖比不過北京上海,將來的重慶也可能後來居上,但天津的利順德可算得上中國涉外飯店的第一家。他們說的當然是年頭,利順德建店至今大約有將近一百四十年的歷史了,算得上是一個陳年的古董。

慶春他們下了計程車走進大堂,前台迎面一座長形的浮雕極其觸目。浮雕上依次繪刻著百年來出入這塊風雲聚散之地的名人和偉人們。凸現著利順德甚至整個幾天津的歷史地位。他們在前台登記時,李春強拉著老闆的架子,問接待生你們這裡有什麼特色客房嗎?你們可是百年老店。接待生振振有詞地介紹說我們這兒二○八房是總統套房您有興趣住住嗎?一九一二年孫中山赴京晤袁,一九二四年北上反段,都是住的這套房子。慶春想巧了,這次他們來也是會晤老袁,當然此老袁非彼老袁也,而且房價也貴得令人咋舌。接待生又推薦徐世昌、黎無洪。袁世凱用過的房間。杜長發一聽都很貴,就說你能不能給我們挑點好人住過的。怎麼凈挑些禍國殃民不得好死的傢伙,聽著那麼不吉利。

接待生笑著看看李春強和歐慶春,說:「我們這兒吉利的房子可大多了,大至乾坤歷史,小至風花雪月,不知你們喜歡哪一類。蔡鍔在這兒幽會過小鳳仙,張學良在這兒與趙四小姐訂下終身,你們二位要不要在他們的房間過一夜?」

杜長發瞪著眼,風馬牛不相及地說:「我們老闆娘最不喜歡第三者插足了,你別凈搞這種情人約會的房間,有正經的沒有?」

接待生說:「那讓您老闆住三0九房吧,是美國第三十一屆總統胡佛住過的,當年他在這兒謀奪開灤煤礦,後來當了總統,又發財又陞官,夠吉利了吧。」

李春強不想多啰呷嗦了,對杜長發說:「就是它吧。」

於是杜長發就要了這一間,同時讓接待生在同一層再挑個房間給他住。接待生推薦了三三二房。說這位先生我看您身高體壯,要是願意沾點文氣的話這問最好,這是當年梅蘭芳梅大師住的房子。

他們拿了這兩間房的鑰匙,讓行李員拎著行李乘電梯上樓。在現代化的電梯旁邊,美國奧迪斯公司一九二四年安裝的一部手搖升降機,居然還在運行。而大堂拐角處的一隻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雕花長椅,已在那裡安坐了百年。行李員一路為他們介紹著飯店的各種傳統陳設,諸如中國人沒鉸辮子時就亮起來的燈泡和比他祖爺爺的爺爺歲數還大的電話機之類,引經據典,如數家珍。他們到了房間後,由杜長發統一為那位幾乎像博物館講解員一樣的行李員付了小費,便各自關了房門在屋裡等接頭的電話。

歐慶春和李春強在走進這個房間的半分鐘後,所有的好奇便消失殆盡。這位美國前總統住過的房子看上去並無出眾之處。也可能他當時只有二十四歲,還是個一文不名的毛頭小子。慶春想,還不如到袁世凱的那個房間看看是什麼樣子呢。她對李春強說:「不知道老袁今天是不是也住在這裡,咱們要是在竊園大盜的老袁的房間和毒品販子的老袁接頭的話,出去就能寫部小說了。」

李春強沒有呼應她的感慨,坐在沙發上歪著頭問:「怎麼樣,初為人婦的感覺,找著沒有?」

慶春先是一愣,然後冷笑一下,說:「我在胡新民那兒早找著了。」

李春強尖銳地跟了一句:「還在誰那兒找著過?」

慶春正視著李春強,沉下臉,說:「春強,我可是一向尊重你。」

屋裡的光線似乎有意昏暗著,只亮著床頭的兩隻小燈。李春強坐在陰影里,慶春看不清他的臉龐。這老式的房子開間很大,屋頂很高,人在其中不免有些渺小。這種空曠感又給他們一種隔膜,彷彿彼此相距很遠,說話的聲音也帶了些空洞的回聲。

李春強說:「我也尊重你。當初,你選擇胡新民的時候,咱們熟悉的同學都不信,我也想不通,但我尊重你的選擇。前兩天我媽一個朋友來串門兒,給我媽算命,我也加塞兒讓她算了一算。她說我命中福祿財壽都有,唯獨缺了喜,我媽當時還不高興了。我說媽你別不高興,她算得對。慶春我知道你喜歡標新立異,你總是要給人驚奇。我有時確實……,確實會一時接受不了。可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我想了咱們相識的這七八年,我想不管你選擇了什麼,我都應該尊重你。」

慶春站在窗前,透過紗簾可以看到月光下封凍的海河。李春強的這番話使他在她的心目中立刻成為一個親人的角色,成為一個可以承接她的一切委屈和苦悶的寬宏大量的大哥,是的,他們畢竟如他所說親密地相處了七八年!她心裡的千言萬語,好像壓抑了很久很久,她真需要有一個可以信賴的傾聽者,好把它們決堤而出,但她還是忍住了,只吐了幾個字:

「肖童,他又復吸了。」

「什麼?」李春強坐在陰影里沒動,但口氣中顯然有幾分驚訝。他張嘴剛想說什麼,但又吞回去。斟酌了一會兒,才平靜地說:「戒毒又復吸的,百分之九十五,他只不過沒能免俗罷了。」

而歐慶春卻不能像李春強那樣,把這件事當做一種沿途風景,因為這件事可能已經使她看不到彼岸了,那種孤獨的徹痛是刻骨銘心的,她像是自問自說地喃喃道:「他是答應過我的。他是向我做過保證的。也許我們不該再派他去找歐陽蘭蘭,他們勾引了他,他就又吸上了。」

李春強的口氣已經不是那種見怪不怪的冷漠,而是變得嚴肅起來:「那麼這個情況你跟處長說過嗎?他又復吸的事,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你怎麼不說呢?」

慶春默不作答,她知道她沒有揭發此事對她的職責來說是一個錯誤,如果處長和李春強知道他又吸上了毒,他們可能就不會相信他了。甚至可能不會讓他跟歐陽蘭蘭到吉林去,她也說不清她替他隱瞞是為了他的面子,還是為了自己的面子。

李春強馬上用客房裡的電話和處長通了話,他在電話里報告了肖童復吸的事,並且和處長進行了討論。令慶春感到欣慰的是,他們討論的結果似乎一致認為肖童還是可信的,因為他在這個正在執行的計畫中幾乎沒有失誤過,而且在去吉林的最後一刻還拯救了李春強和杜長發,也拯救了整個兒計畫。

李春強掛了電話,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彼此依舊遠遠地坐著。慶春沒有問他處長還說了什麼,是李春強自己先開了口:「處長問咱們倆這夫妻裝得怎麼樣。我說咱們倆都沒體會過這種角色,都沒找著感覺呢。」

慶春沒有接話,屋子裡又是一陣沉默。

李春強又說:「我想知道,你和肖童,你們定了嗎?」

慶春沒有回答,她不知該怎麼回答。

李春強說:「我說了我會尊重你的,但肖童,他最終能把毒徹底戒了嗎?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為你擔心。」

慶春說:「春強,今天我不想談這個,今後我究竟會怎麼樣。我自己也不知道。」

李春強不再說話,悶悶地打著火抽煙,香煙在昏暗中紅光如豆。慶春想,這大概是6.16案最後的一個夜晚了。這個讓她激動,也給她悲傷,在她經歷中最為驚心動魄的案件,終將結束。而它給她帶來的這個意外的插曲又將如何曲終人散呢?這插曲的旋律也許是動人的,因為它的浪漫,也因為它的愁苦。但它的尾聲,卻不忍卒聽。她不止一次地在最無望的時候想起肖童那充滿自信的聲音,那聲音來自她家夜裡伸手不見五指的樓道,肖童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對她說:「再黑的路我也趟得過去!」那聲音也來自司馬台險象環生的懸關斷路,他在那陡峭的天梯盡頭高聲吶喊:「嘿!咱們都走到這一步了,誰也不許半途而廢!」肖童的豪言壯語和浪漫的執迷,總是給她鼓舞。但她也同樣不止一次地看到他無望的眼淚,徒勞的哀求,和難以原諒的失信。他連自己都挽救不了,怎麼還能給她支撐?

晚上八點,他們等待的那個電話來了。電話是打到李春強的手機上的。果然是老袁那油滑的腔調:「於老闆真準時啊,你在幾號房?都準備齊了嗎?」

李春強說:「齊了,沒準備齊能來嗎。你在哪兒?在天津嗎?」

對方沒有透露自己的位置,但表示馬上就會趕到飯店樓下的「泰晤士」咖啡廳。李春強說好啊,我在那兒恭候。

掛斷電話,李春強又用慶春的手持電話和處長報告了情況,並且通知了三三二房的杜長發。然後他和慶春一道離開了房間,去了樓下的「泰晤士」咖啡廳。

他們走進這間古老的咖啡廳才發現,老袁已經坐在一個角落裡,正怡然自得地呷著一杯濃濃的咖啡,欣賞著餐廳里那支西洋樂隊的演奏呢。李春強和慶春搭著臂款款而至,與老袁同桌而坐。杜長發則坐在鄰桌,給自己要了一杯啤酒。

對老袁來說,歐慶春是個生面孔,他冷靜但又專註地上下打量著這位漂亮的女人。李春強介紹說,這是我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