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晚上天剛擦黑,肖童終於又坐上了歐陽蘭蘭的汽車,離開了學校。他以前想不到,在和城裡幾乎同樣擁擠的北京的近郊,在離他們學校只有幾公里遠的地方,竟然藏著這樣一座華麗而又幽靜的莊園。

汽車不過只疾行了七八分鐘便離開公路,穿過一片果林,又繞過一片櫻桃園,一條筆直的林蔭路把他們帶到那世外桃源般的院落。院子里有青翠的草坪和蒼綠的老樹,簇擁掩映著一幢歐式的別墅。別墅灰白色的牆壁上,爬著這個夏天新生的藤蔓。百葉窗里泄出的燈光下,有三兩飛蟲起舞,舞出了幾分懷舊和有閑的情調。

這就是歐陽蘭蘭的家。

歐陽蘭蘭把車停在別墅的門前,立刻有一個農村小伙兒模樣的傭人跑下台階,學著酒店門僮的動作,畢恭畢敬地為她拉開車門。另有一位穿著筆挺西服的臃腫的男人站在門口,笑嗬嗬地招呼道:「蘭蘭回來啦。」

歐陽蘭蘭並不理睬那中年男子平庸的微笑,拉著肖童的手走上台階,目不旁顧地進了客廳。她把外衣脫下扔在沙發上,才可有可無地把那中年人介紹給肖童:

「這是老黃,我爸的助理。」

歐陽蘭蘭並未向老黃介紹肖童,便在沙發上坐下。一個女傭端來兩杯茶水,擺在茶几上。肖童向老黃伸出一隻手,自我介紹:「我叫肖童。」

「啊,我是黃萬平,幸會。」

老黃謙恭地和他握手通了姓名。然後對歐陽蘭蘭說:「你爸爸在樓上,我去告訴他你們來了。」

老黃上樓去了。一隻大黃貓敏捷地跳上沙發,弓著背在歐陽蘭蘭身邊蹭來蹭去,極盡親熱之能事。歐陽蘭蘭抱起它對嘴親了一下,又向肖童介紹說:「這是小黃,不過現在也該叫老黃了,它剛剛做了媽媽。這可是最純最地道的波斯貓。」

小黃和主人親熱完了,像完成迎接儀式一樣跳下沙發,步態雍容地走了。歐陽蘭蘭喝著茶,讓肖童坐下。肖童沒有坐,站在屋子當中舉目四顧。這是一間很不小的客廳,傢具和燈具顯然都不是國貨。裝飾和擺設不無俗氣地堆金砌玉,誇張地展覽著一種並不協調的奢糜。歐陽蘭蘭問:

「喜歡這兒嗎?」

肖童應景地答應:「還行吧。」

「以後這房子也是你的。這兒叫『櫻桃別墅』。」

肖童沒有對這種千金一擲的慷慨做出任何反應,反而冷淡地問:「你們家是暴發戶吧?」

歐陽蘭蘭無動於衷地看著他,絲毫不覺尷尬地答道:「就算是吧。」

肖童站在窗前向外看。天已經黑了,外面什麼也看不見。窗戶都是緊閉著的,玻璃上星星點點趴著不少野外的飛蟲。這是個悶熱的夜晚,但屋裡的空調卻冷得逼人。

他問:「你們幹嗎要住到這麼個荒郊野地里來,住在這兒不寂寞嗎?不害怕嗎?」

歐陽蘭蘭說:「我們在城裡有公寓。帶你到這兒來一是離你們學校近,又不堵車,二是我覺得你一定會喜歡這兒。在城裡住慣了的人都會喜歡這兒。說不定你還能愛屋及烏。」

肖童看一眼歐陽蘭蘭:「你就是烏?」

歐陽蘭蘭笑而不答。

老黃從樓上下來了,傳旨說老闆請肖先生上去。歐陽蘭蘭從沙發上跳起來,對肖童說:

「走。」

老黃說:「你爸爸叫肖先生自己上去,他想單獨和他談談。」

歐陽蘭蘭把探詢的目光遞給肖童。肖童鎮定了一下,竭力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獨自向樓上走去。樓梯是木製的,模仿了歐洲古堡里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防禦型樓梯的狹窄。肖童竭力把腳步放慢,顯得若無其事地拾級而上。除了他的腳步聲,樓上靜得如同一座空宅。

正對著樓梯有扇房門。和樓梯的狹窄恰成對照,那門又寬大得不成比例。門半開半掩,肖童敲了敲,無人應聲,他便大大方方地推門而入。這是一間光線黑暗的書房,和樓下客廳的浮華相比,這裡又顯得古樸有餘。通天到地的書櫥上,略嫌繁複地鑲滿古羅馬風格的雕花木飾,不無刻意地強調著一種貴族式的陳舊。寫字檯置於窗前,寬大而厚重。遮光窗帘拉得嚴絲合縫。頭上低低地懸垂著半亮的青銅吊燈,光線的萎靡不免使這屋子有了幾分晝夜不分晨昏不辨的陳腐氣和頹廢感。倒是寫字檯右側安裝的一台電腦,赫然示意出房間主人所處的時代。

屋裡一個人也沒有,但能聽見隔壁衛生間里,有沖水的聲音。肖童身邊,一隻仿舊的皮製沙發,顯然也是模仿了三十年代的樣式,且磨損的皮面和褪漆的木框,都逼真得恰到好處,像擺在角落裡的一個陳年的故事。他猶豫著不知自己該不該在此坐下。

他的心跳有一點慌亂。

衛生間的門響了一下,歐陽蘭蘭的父親歐陽天出來了,穿著綢子的中式睡衣,有點像電影里那些三十年代的民族資本家。他幾乎沒對肖童看一眼,便徑自在寫字檯後的大班椅上坐下,然後才說:

「你也坐吧。」

肖童在皮沙發上坐下來,那沙發比他想像的要硬。他們隔得很遠,燈光昏暗,他幾乎看不清歐陽天的臉,只感覺比初見的印象要病態蒼老。聲音也顯得沉悶粗啞。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

肖童如實說:「二十一歲。」

歐陽天「啊」了一聲,然後頭枕椅背,仰面朝天,不知在想些什麼。少頃才說:「我原來一直想,給蘭蘭找個年齡大一點的對象。蘭蘭太任性,需要男人哄著她一點,讓著她一點。過一段時間,蘭蘭就要到國外去定居了。國內各方面總是變來變去,不一定什麼時候,就不適合我們這些私營企業生存了,所以我想讓蘭蘭先出去。我一時還得留在國內,所以就希望有個人能在她身邊照顧他。你能嗎?」

肖童含糊其辭地說:「這我說不好。」

歐陽天似乎對他的回答有點不滿,也有點意外。他愣了一會兒,無奈地說:「隨她了吧,只要她心甘情願。」

兩人都沉默著,似乎話不投機,歐陽天最後悶悶地說:「你下去陪她吧。」

肖童沒想到與歐陽天的見面如此短暫就告結束。他鬆了口氣,站起來,說了聲再見就往門口走,不料歐陽天又叫住他:

「蘭蘭有幾個大哥,平時很疼她,所以對你出手重了一點,我替他們道個歉。」

肖童站在門口,一隻手已把那扇寬大而沉重的門拉開,歐陽天一說到這件事,肖童臉上的表情不由帶出了幾分凜然。

「可惜你們都搞錯了,我對歐陽蘭蘭什麼也沒有做,我不是那種見了女孩子就走不動的人。」

他看見歐陽天張開嘴,一臉愕然。他帶著勝利的微笑說聲打攪了,便走出書房的昏暗。他此時的心情因為最後的這個聲明而痛快起來。他鮮明地感覺到自己在他們面前的形象,比起在日本餐廳第一次見面的那天,增添了應有的尊嚴。

晚飯就在這問別墅的餐廳里吃的。菜是家常菜,但做得極精緻。餐具也極講究。歐陽蘭蘭邊吃邊喂小黃,而歐陽天則和老黃對著喝了一點白酒,話也多了一些,席間的氣氛由此而透出幾分輕鬆和隨意。歐陽天問肖童身體如何,有無得過大病。肖童說除換過角膜從未住過醫院。歐陽天說好像瘦了點。蘭蘭馬上維護地插嘴:瘦才精幹呢。他這麼小歲數要是像老黃這樣那就叫胖墩了。老黃扭動著中年發福的身子說:我年輕時其實和肖童一樣,也瘦得精幹。肖童解釋說:學校里的伙食差,誰要是想減肥,到我們那兒吃上一個月,保險見效。歐陽蘭蘭於是不失時機地盛邀肖童以後可以每天晚上到這兒來吃飯,這兒的廚師做飯特別好吃。瘦倒沒什麼,但營養要跟上。肖童推辭道:你天天去學校接我,同學都有議論了,還是免了吧。歐陽蘭蘭口惠實至地說:我給你一部車,你存在你們學校對面的停車場上。自己開車來,不過十幾分鐘的路。吃完了你就走,一點不耽誤你晚上自習。

肖童聽到能讓他獨自駕車,不免動心。他剛學會開車正是癮大的時候。於是問:「我的技術你放心嗎?」

歐陽蘭蘭笑道:「我看可以出師了。我剛上路的時候還不如你呢。回頭我再給你搞個駕駛證,有了本子你就是司機啦。」

肖童說:「剛學這麼幾天,考本子談何容易。」

歐陽蘭蘭歪門斜道地說:「到外地去搞個本子,再到這兒慢慢想辦法換,有什麼不容易。」她指指老黃,「他有辦法,別說車本,連身份證也能給你弄幾個來。」

老黃討好地對肖童說:「蘭蘭交辦的事,我比老闆的事還辦得勤謹。」

這個晚上肖童和櫻桃別墅主人的每一句對話,都在第二天中午與慶春的接頭時,一段不落地做了複述。他們接頭的地點就安排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商場的後門,這是慶春早就選定的地點。肖童按照她教給的反跟蹤的方法,從學校出來先是裝做逛商場,三轉兩轉轉到後門,後門是一條狹窄的衚衕,慶春的車就停在那裡。肖童上了車以後車便開動,五秒鐘之內已拐出衚衕,融人了大路上滾滾如潮的車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