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當你進入了角色,就必須忘掉自我!」當肖童不得不反覆體會這句話時,他早已厭倦了自己的角色。

這些天的晚上,他被盧林東強迫著,已經連上了兩堂朗誦訓練課,卻始終沒有搞懂如何按照那位朗誦教師的要求,把演講詞念得更加鏗鏘有力,抑揚頓挫。那演講詞本來已經寫得滿篇慷慨激昂,一詠三嘆,再朗誦得如此聲嘶力竭,在肖童看來,實在是抒情得過分了。但盧林東不知從哪裡請來的那位專家仍不盡興,不斷地啟發他「忘掉自我進入角色」,致使肖童的「忘我」,不知不覺到了一種瘋癲的程度。難怪路過教室的同學常要把一張受驚的臉從門口伸進來,看是不是誰在這兒犯病了!

他演講的題目是:「祖國啊,我的母親」。稿子是盧林東請人寫的,又經過系裡其他教師七改八改,最後改得幾乎成為一連串政治口號和情感辭藻的排列組合。肖童總在想,要是誰真把自己的母親感慨得這麼肉麻,母親肯定會覺得你並不愛她。

為了提高他的積極性,盧林東總是以畢業分配和入黨來引導他學會順從。說實話肖童並不想畢業留校或者分配到什麼熱門單位去,也並沒有急著入黨。他畢業後是要到德國去的,如果是共產黨員的話也許簽證什麼的還不方便呢。他一連兩天在這裡違心地聲嘶力竭,主要是不想掃眾人的興。系裡這麼看得上他,對他一炮打響寄予如此厚望,盧林東又是奔前跑後,每次排練都不離左右,這都使他受到感動。他因為代表系裡參加比賽而受到的多方面的關注,也無形中激發了他的集體榮譽感。他必須儘力為之,才能不辜負領導和老師們的一片苦心。

於是他既順從又賣力,甚至一個人在宿舍里壓著嗓子背詞的時候,也是表情豐富全神投入。周圍的同學都說他做作,但朗誦教師說過:你只要往台上一站,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誇張一點絕不會過!

於是在曲徑通幽的樹林里,在空曠無人的操場上,在太陽落去的湖水邊,總是斷斷續續地響著他一絲不苟的朗誦聲:

「我們每個人都熱愛自己的母親,是母親給了我們生命。養育和溫情。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母親,那就是我們的祖國。我們的祖國有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壯麗的山河,是世界文明發達最早的國家之一。……然而,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民族像我們中華民族一樣,在漫長的生存歷程中充滿了災難。坎坷。危機和厄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就成為我們中國人代代相沿的品格遺傳。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壯士常懷報國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就是每個龍的子孫永恆的精神。」

就像念經也能陶冶靈魂一樣,朗誦得久了,他對祖國母親的愛戴和仰慕,也真地變得虔誠起來。除了練習朗誦外,還要應付考試,他的時間每天都佔得滿滿的。星期六的晚上,文燕到他家來找他,看見他赤膊伏案,面前全是攤開的書本,臉上的表情立刻寬慰了許多,立刻一聲不響地幫他做了頓飯。飯後他說,你在這兒我看不進書去,文燕又立刻心甘情願地走了。

除了看書、背詞、排練之外,下了課他連球都不踢了,剩餘時間全都用去學車。他明明知道和歐陽蘭蘭這種女孩兒交往如同濕手沾麵粉,將來想甩也甩不掉。但他還是經常在黃昏時站在校門口,等著那輛墨綠色的「寶馬」740來接他。

歐陽蘭蘭是個極稱職的教練,既耐心又嚴厲。每次課程從黃昏一直安排到晚上十點,他可以在郊外的一個空地上,愛不釋手地開上三個小時。蘭蘭說,你學車其實不該用「寶馬」,「寶馬」太好開了。你開慣了好車,只知道無級變速,你就開不了差的了。所以有時她也開一部手排擋的桑塔納過來,讓肖童感受一下物質生活的品質一旦高了,再低下來是多麼的難以適應。

歐陽蘭蘭的心計就像她駕車一樣,超乎尋常的老到。她精心為他倆安排了多次情調浪漫的晚餐,以加深肖童對一種溫情的記憶。她甚至迫不及待地安排了肖童和她父親的「邂逅」,以使他在不知不覺中進入她的生活和家庭。

肖童和她一起學車,一起出去吃晚飯。但對吃晚飯他堅持了一個以每頓為單位的AA制原則:如果上頓是歐陽蘭蘭請客,那麼下頓則必定由他付錢。他不想給人一種佔便宜吃大戶的感覺。

無論如何忙碌,這些天他心裡還是不斷地想著歐慶春。他呼叫過無數次歐慶春的BP機,回答卻總是「對方沒有開機」。這是他和女人交往的不算長的經歷中,第一次感到失敗和無望。像對待文燕一樣,他又常常不自覺地將這種沮喪和氣惱喜怒無常地發泄在歐陽蘭蘭的身上。好在歐陽蘭蘭無論怎麼受不了,第二天照舊會開著車子,在學校的門口等他。

歐陽蘭蘭給他買了一 件皮爾·卡丹的襯衣,他不要。他說這襯衣是配著西服穿的我又沒有西服。結果第二天歐陽蘭蘭又給他買了一套同樣牌子的西服。他仍然推回去,說我一個學生穿什麼西服,穿了讓人笑話。歐陽蘭蘭橫眉怒目地瞪著他,哆嗦著說:「肖童,人說為師一日,終身父母,好歹我也教了你這麼久的車,你就不能跟我說句人話!」

兩人立即吵架,肖童說:「是你非拉著我學的。你不教,我花幾千塊錢找個有鐘點課的駕校。人家是正規教練,一樣隨叫隨到!」

歐陽蘭蘭氣急敗壞地掄起胳膊要抽他耳光,被他一把抓住,他們倆就這樣在車子里扭打。最終歐陽蘭蘭甩開他的手,眼圈紅紅地說:「肖童,我這樣低聲下氣地教你,你覺得就是給你省了幾千塊錢嗎?你就是為了省那幾千塊錢才讓我教你嗎?」

這是肖童第一次看見歐陽蘭蘭的哭相。他心軟了想勸勸她,但面子上軟不下來。他拉開車門,看也不看她,說:「算我欺負你了,你可以不再教我了,算我欠你的。」

他用力關上車門,走進學校。他甚至沒有回頭去看那「寶馬」是停在原地還是已經開走,他不想讓歐陽蘭蘭察覺他心軟。

但是第二天黃昏,當他有意走出校門時,不出所料地看到歐陽蘭蘭的車子又停在那裡。他知道她在反光鏡里看著自己,故作漫不經心地溜達過去,拉開車門,坐進車廂。歐陽蘭蘭沖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一下,昨天的爭吵,誰也不再提起。

他有時寬慰自己,他和歐陽蘭蘭是有言在先的,他和她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學車也罷,送衣服也罷,活該她願意。他用不著為此而承擔什麼。可他有時又想,男女之間是沒有友誼的。要麼是愛,要麼什麼都不是。儘管他們之間約定了「遊戲規則」,但還是應該注意距離。至少要把距離搞得清晰明確。和文燕也一樣,也應該早點說清楚。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就要把話講清。如果還願意來往就以普通朋友的關係來往,不願意就拉倒!

星期五下午通常沒有課,他終於忍不住按著慶春以前給他的地址找到她的單位去了。他清楚地記得她答應過有事的話可以到單位去找她。於是他編好了一個事由就去了。可傳達室不讓他進。他們問他是她什麼人,他說是弟弟。他們說沒聽說歐慶春有個弟弟呀。他說是表弟。他們說歐慶春不在她出差了。他問什麼時候走的,他們說早走了,他問什麼時候回來,他們說且回不來

沒有見到人,可他的自信心又恢複到以前的狀態。原來她是出差去了,怪不得總是「對方已經關機」。

他那幾天又變得格外快樂,常常忍不住在宿舍里大聲地朗誦:「上下五千年,英雄萬萬千,壯士常懷報國心!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就是每個龍的子孫永恆的精神!」這些激昂的段落配合著他的心情,被念得聲情並茂,動人心魄。有同學疑心地問:「肖童你是不是傍上個女大款呀?」他愣了,「女大款?」同學說:「可不是,每天用『寶馬』740接出去爆撮,你本事可大了。」

同學說的這個「本事」他承認,只要他是認真的,還沒有哪個女孩兒會不愛他!

他期望的這一天來得比預想的要快。在一個炎熱的下午,他上課時腰間的BP機突然振動,上面有人呼了一行字:「歐女士請你晚七點在學校門口等。」他當時沒有在意,以為歐陽蘭蘭原來約好是晚上六點半來的,大概有事要拖到七點。晚上七點他走出校門,上了歐陽蘭蘭的車。一問才知道歐陽蘭蘭下午並未呼他。他突然猛省到那歐女士會不會是歐慶春?心頭不禁狂喜,連忙對歐陽蘭蘭撒謊說另有急事,今天的訓練取消以後再約。

歐陽蘭蘭敏感地詰問:「下午是不是有女的呼你了?」

肖童說:「沒有沒有。」

歐陽蘭蘭說:「你還能騙得了我,女人和女人隔著一千里,也能聞出味兒來!」

肖童生氣地說:「對,是有個女的呼我了。」

歐陽蘭蘭問:「誰?」

肖童仰起臉,說:「我女朋友!」

他的肆無忌憚的態度激怒了歐陽蘭蘭,還沒等他下車站穩,便一踩油門疾馳而去。他顧不得生氣,便往校門方向張望。一眼便看見歐慶春正站在那邊已朝他注視良久。

他快樂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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