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當歐慶春在家門口送走李春強的時候,肖童正衣冠楚楚地隨著他過去的歷史課老師郁文渙坐在中國大飯店日本餐廳一間雅室的「塌塌米」上,救場如救火地客串著一幕「拉郎配」呢。

肖童過去在慕尼黑探親的時候,曾有一位日本老頭兒請他們一家吃過一次日本料理,所以對吃這種「和食」的規矩,他不算是白丁。他可以不用人教就把綠芥未用筷子熟練地在醬油盅里調勻,把「天婦蘿」的蘿蔔泥傾入配好的料計兒里攪開。連郁文渙都禁不住把眼睛斜過來,亦步亦趨地學著他的「法兒」吃。好在「塌塌米」也是改良的,雖然進屋照例要脫鞋,但用不著屈膝下跪。桌子下面挖了一個大坑,恰好能把雙腳放進去。

肖童最終之所以跟著郁文渙來了,基本上是為了「好玩兒」。

他在醫院裡瞑目卧床那麼多天,不知不覺萌生了許多頑童心理。

如今乍一解放出來,對一切未曾體驗過的事情都產生了興趣。他想,不就是陪著吃吃飯嗎,人家問什麼答什麼。反正有郁教授周旋著場面,他這個逢場作戲走過場的角色,沒什麼難演。

他們進去的時候,那位叫歐陽天的老闆和他的千金小姐已經在座。郁文渙一邊彎腰脫鞋一邊仰臉寒暄,首尾不能相顧。那位老闆瘦而精幹,穿著雪白硬挺的襯衣,袖口還扎著晶亮耀眼的袖扣。上好料子的西服隨意地扔在「塌塌米」的竹席上,脖子上卻古板地系著寬幅的領帶。他言談不多,笑容更少。而那位小姐大約二十多歲,同樣不苟言笑。眉目雖端正,表情卻陰鷙。說好聽了算是個「冷美人」式的女於,只是肖童並不喜歡這種類型。

坐在席子鋪就的「塌塌米」上,腳伸進桌下的大坑,雙方才正式彼此介紹。其實介紹都是由郁文渙來完成的。按禮節他先把肖童介紹給歐陽父女:「這是我們學校的研究生,學法律的。我教過他,所以知根知底,挺本分挺用功挺有才的……」

接著他又介紹那位老闆:「這就是歐陽老闆,哎,你可不能叫老闆,你得叫叔叔,咱們今天得論輩兒兒」之後,依序輪到此時此刻的主角兒,「這是歐陽蘭蘭。蘭蘭,你管我也得叫叔叔啊。」

歐陽蘭蘭微微一笑,並不多言。肖童飛快地偷看了她一眼,不料和她的視線撞個正著。那女孩兒真不知道害羞,眼睛正無所顧忌地看著他呢。

這下倒印證了郁文渙事前的介紹。肖童想,看來這女孩兒對自己確實毫無」相親」的意思,否則臉上不可能沒有一點羞澀之態,目光不可能沒有一點躲閃迴避c她面無表情地對他直視,像看著一個同性或者路人。這也難怪,因為據郁文渙講,她爸爸託人給她介紹過好幾個對象,清一色的書香門第,結果見過之後都讓她給「斃」了。肖童想,像這類的「見面」她不知已經是幾番經歷了了。

介紹完畢,喝著日本的綠茶,他感覺那父女倆的目光始終盯在自己的臉上。雖然他知道這對他來說不過是在完成著一項任務,但依然感到有點難堪。他甚至覺得在他們的目光中,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那目光不像是相女婿倒像是挑保姆。這使他的難堪幾乎轉而變成了一種憤怒。

女孩兒的父親開口問:「你多大了?」

「我……二十三了。

「你不是研究生嗎,怎麼才二十三歲?」

郁文渙連忙替他遮掩,「剛考上的,可不二十三歲,年輕有為呀。」

肖童心裡最怕的是他們問他的生肖屬相,因為二十三歲該屬什麼,他完全沒有常識。而女孩的父親卻只是在問郁文渙:

「你原來不是說,他有二十七八歲了嗎。」

郁文渙硬著頭皮裝傻:「沒有,沒有,二十三歲,我一直說二十三歲。嗅,蘭蘭今年多大了?」

父親替女兒說:「他們同歲。」郁文渙牽強地笑著:「那正合適,正合適嘛。

接下來郁文渙又要男女雙方通報出生月份,肖重說自己五月生人,女孩的父親說女孩是十月。郁文渙擊掌道:「也合適,男的應該比女的大一點。」

女孩兒的父親並未理睬郁文渙,而是用一種過於嚴肅的態度繼續盤問肖童:

「你家裡兄弟姐妹幾個呀?」

「就我一個。」

郁文渙笑著插嘴:「他爸爸媽媽都是知識分子,所以計畫生育搞得好。」

「你父母是做什麼的?」

「搞金屬材料研究的。」

「在哪個單位呀?」

「他們已經出國好幾年了,他們和德國幾個科學家共同搞了一個實驗室。」

「那麼你以後也要去德國嗎?」

「也許要去吧,不過我得先上完大學。啊,得先讀完研究生。」他無意間差點說漏了嘴,但女孩的父親沒有注意。

這場「相親」的氣氛,與肖童事前的想像,大相徑庭。女孩兒的父親像是查戶口一樣,不斷地對他的年齡和父母盤根問底。

而女孩兒則一直看著他,像看一件東西那樣直眉瞪眼,不加表情。這都使他感到很不舒服。雖然他只是替郁教授應付差事的一個角色,或者乾脆說,是一個道具,但這一晚上的境遇仍然使他覺得受了屈辱。他幾乎有點後悔到這兒來充這份傻冒兒。他看著郁文渙和那女孩的父親高談闊論著什麼項目開發,貸款擔保之類的生意經,心裡不免有些厭惡。後面上來的菜他賭氣幾乎沒吃,並且除了簡短回答一兩句問話外,一直沉默到結束,以此來表現出應有的氣節。

女孩兒的父親也沒有再問他什麼話,散席後雙方很簡單地分了手。他們沒有要他留下電話和聯繫地址,也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約定。郁文渙幾杯清酒下肚,略有醉意,看不出眉高眼低地和女孩兒的父親約了明天見,說明天再細談。女孩兒的父親很冷淡地說好吧。

肖童沒有回學校,他的被子床單都送去拆洗了,最快要第二天才能去取。他晚上一個人回了家。打開電視卻沒有心情看,直到熄燈上床他還對這一晚上的窩囊感到氣憤。好在第二天早上他就把昨晚的壞心情忘得一乾二淨。他起得很早,按時趕到學校上了第一節課。中午又勢不可擋地吃了一大飯盒米飯外加兩個好菜,因為昨天晚上他壓根兒就沒吃飽。

下午上完了課,他和系裡的同學在操場上踢球,郁文渙找他來了,站在操場邊上向他招手。

他跑到場邊,笑著問他:「郁教授,你們那項目談成了吧,你說應該怎麼謝我?」

郁文渙目光奇怪地看他,問:「你知道人家今天怎麼跟我說嗎?」

肖童沒正形地說:「知道,那女的說不成,我一點都不喜歡那小子,那小子不夠魁梧,太沒感覺了。他爸就說,郁經理,郁教授,這個既然不行那就麻煩你幫忙再找一個吧,今天晚上在……在香格里拉吧,再來一頓,哈哈哈!」

郁文渙冷笑:「算你猜對一半,她爸爸是不喜歡你,他覺得你年齡太小,完全還是個孩子,照顧不了蘭蘭。可你猜不出來吧,這次蘭蘭倒是把假戲做成真的了。她說她覺得你行,她同意和你交朋友。為這事昨天晚上她和她爸爸已經吵了一架了。她爸爸堅決不同意,她呢,倒像是非你不嫁了。你說這事怎麼鬧成這樣了,你要真和蘭蘭好了,她爸爸非得埋怨我不行!」

這一席話說得肖童直愣神兒,他都搞不清郁文渙是開玩笑還是真的。他攔住他的話:「等等,等等,郁教授,她同意我還不同意呢,您饒了我吧,我這是替您完成任務去了。您可是跟我說好的,就一頓飯,吃完了各走各的。您可千萬別給我招上那麼多

郁文渙眨著眼,有苦難言地點頭:「那是,那是。」

郁文渙嘴上這麼說,可是到晚上他還是跑到學校圖書館來找肖童。他把肖童叫出安靜的閱覽室,叫到樓道里沒人的地方,說:「哎,這事還真麻煩,蘭蘭又找我了,非要你的電話號碼不可,你說怎麼辦?」

肖童心裡有點煩:「你就說那天見了面我沒看上她。」

「那可不行,那女孩兒自尊心強得不行,你不幹歸不幹,別拿話傷人家。」

「那你說我沒電話,這也是真的。我們宿舍里的電話特別不好打,打通了他們也不給叫。」

郁文渙噢噢了兩聲,低頭琢磨著什麼,然後抬頭說:「你有BP機嗎?要不,你把BPat號碼給她。」

肖童倒確實有個漢顯BP機,但他說:「沒有啊,有我也不給她。」

肖重說著返身就想走,郁文渙叫住他:「哎,你總得告訴我怎麼跟人家回話呀。」

肖童本想說這是你自己的事,與我何干。但畢竟要顧及郁文渙的師道尊嚴,他只好耐著心說:「不行的話,你就說我有朋友了。」

「你開什麼玩笑,有朋友了我還帶你去見面。」

「那你就說我有急事到外地去了,或者你就說我剛查出有甲肝、肺結核、羊痛瘋。再不然你就說我犯事了,讓公安局給拘起來了。隨便你怎麼說,啊,我不在乎!」

郁文渙在他的脖頸子上拍了一下:「你這小子,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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