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邊界純白 小小完美淑女

——對本人黛西,貝倫休泰來說,最古老的記憶,就是家母瑪莉金的葬禮。

即使到了現在,我依然記得很清楚,那時我才剛擁有樂器,連自己的母親死亡意味著什麼都不大明白——當時的我就是如此幼小。

「不要!求求你們不要把媽媽帶走!」

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吶喊道:

「不要!爸爸,求求你、求求你!」

我緊攀著身著深黑色服裝的父親的腳,反覆地說著「不要」、「還給我」這兩句話;當時連站都站不穩的我,能做的僅有反覆地向對方傳達自己的情緒。

「不要逼媽媽睡覺,我會當個更乖的孩子的!」

我拚命懇求一臉嚴肅地俯視著我的父親。

因為,那時的我還不懂眼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不光是家父,就連阿姨、舅舅、家母的朋友們……在場所有人的表情都十分嚴肅。

有些人也跟我一樣,哭得涕淚縱橫。家母躺在大人們身旁的那個細長型箱子中,它就這樣在我眼前被搬了起來,離我越來越遠。

為什麼呢?

再這樣下去,家母就會連同箱子一併被埋在偌大的洞穴中,被藏在那個叫做墳墓的冰冷石頭下。

然後我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然而,為什麼沒有人出面制止呢?非但如此,眾人還紛紛說著「她已經到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副已然死心的模樣。

(為什麼?)

這樣子太不合常理了!

因為那個慈祥的媽媽,絕不可能丟下我一個人離去。

沒錯,她經常忙於工作而不在家,但最後總是會回來。

她常常帶著雙手拿不完的伴手禮,為我介紹剛訂下契約的精靈。

『我回來了,我的小公主。』

不知道有多少次,她總是邊說邊輕撫我的面頰,然後從手中滾落光之粒子。

家母是一個渾身散發著光芒的人。

以女性來說,她相當高挑,就一名女公爵而言,更是難得地具有王國元帥的地位。許多男性拜倒在家母的石榴裙下,許多精靈迷戀著家母,也有許多女性欽羨著家母的美貌、氣質、身分以及才華。她既是詩人也是一流的畫家,更是超一流的音樂家、作曲家以及神曲樂士。她在十幾歲時便取得大師的稱號,身為高等貴族卻選擇從軍;許多軍人貴族都是虛有其名,她卻總是自願站上前線。

她很強悍——熟知家母的人個個異口同聲地如此讚譽著她。

然而……

「媽媽不會再回來了,黛西。」

連家父也反覆地重複這句話,彷彿是特意說給我聽的。

「因為她已經死了。」

「死……?」

「她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所以不論是爸爸或你都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不相信他的話,因此反抗地搖了搖頭。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因為媽媽就在那兒沉睡著呀,而且那張臉還是一樣美麗。沒錯,她晶瑩剔透的雪白肌膚確實過於蒼白,但她全身毫髮無傷,看起來也不痛苦。

所以,一定沒問題的!只要媽媽蘇醒、走出那個箱子,她肯定會一如往常地抱緊我。

然而,家父不耐煩地板起臉來,揮開我的手。

(啊!)

就這樣,他頭也不回地緩步走向即將深埋於泥土中的家母。

接著,至今頻頻觀察我們的眾多親戚和家母的朋友們,全都宛如受燈火吸引的蟲子般趨向家母。

(等等、等等、不要走!)

我拚命凝視著手持鮮花、身著黑衣的大人們的背影,但是沒有人回頭。大家似乎完全忘了我還留在那個地方,只是入神地望著受泥土逐漸覆蓋的黑色箱子。

——不要!

我想再一次奮力大喊,喉嚨卻像哽住般喊不出來、發不出聲。

因為我察覺到了,我察覺到無論自己再怎麼哭喊,也只是白費功夫。

(媽媽就要以這種形式消失了。)

受泥土覆蓋的黑色箱子——這是死亡的樣貌,幼小的我將它牢牢地烙印在視網膜上。

人類總有一天會像這樣消失;不光是媽媽,就連爸爸、舅舅、阿姨也有可能會突然被放進那個黑色箱子中,存在就此被抹煞殆盡。

(我不要這樣!)

我注意到自己害怕得渾身發抖,於是趕忙緊緊地抱著胳膊,想要逼自己別再顫抖。

不要除掉她!

爸爸,不要除掉媽媽!

對了,精靈們呢?那一大群家母的崇拜者們到哪兒去了?他們總是簇擁著家母、讚美著她,想從她手中多得到一個音符。他們到底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他們最愛的她就要被關起來了,他們卻撒手不管?為什麼沒有人願意救她?

(救救媽媽!快來人救救她——不要讓她就此消失!)

「放心吧。」

我猛然抬頭。

曾幾何時,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名一頭藍發的青年。他露出溫柔的微笑,直直地端詳著我。

「啊——」

他的眼神和其他的賓客不同,洋溢著溫柔與慈愛。我一個勁兒地抱住青年的腳,說道:

「不要除掉媽媽,不要把媽媽從黛西身邊搶走!」

「黛西。」

他溫柔地抱緊抽抽噎噎的我,就跟往常一樣。

他是家母的契約精靈,總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有求必應地在旁協助她。忙碌的家母即使回家了也無暇照顧我,每當我在房間前嚶嚶啜泣,他總會捧著溫暖的熱可可,柔聲對我搭話。

『放心吧,媽媽就在這兒喲。為了跟黛西一起進入夢鄉,她特地加緊腳步趕回來了。』

『為了黛西?』

『對,這全都是為了黛西。』

每當我夜不成眠時,這名藍色精靈便會代替家母陪在我身旁。他的話語總是有如甜美的熱可可般令我心情平靜——就跟這時一樣。

「藍先生,為什麼你不阻止大家呢?你也要離開這裡,去找媽媽嗎?」

唯有這件事令我懼怕不已,因此我更用力地抱緊了他。

結果他回答道:

「我不走。」

他凝視著我哭得紅腫的雙眼,悄悄地附耳說道:

「我哪裡都不去。我會代替瑪莉金陪在黛西身邊,保護黛西。」

(啊……)

剎那間,迄今佔領我整顆心的無窮盡之悲傷,頓時悄然消失了。

為什麼呢?我的心情就像啜飲他端給我的熱可可般覺得既平靜、又祥和。

我小心翼翼地以淚眼汪汪的眼眸望向他。

「你會永遠陪著我?絕對不會像媽媽那樣?」

「不會。」

他溫柔卻果決地說道。

「你不會躺在黑色箱子被帶走?也不會在黛西跟你說話時默默沉睡?」

「不會。」

「真的嗎?」

「——我保證。」

我很清楚,人類所說的「保證」大部分都只是隨口說說:因為家母常常告訴我保證什麼時候回來,卻鮮少遵守。

然而,從精靈口中說出來就不一樣了。幼小如我,也明白精靈的承諾是一種不同於人類、絕不動搖的存在。

(所以,沒事了。)

我輕輕地閉上雙眼。

我再也不害怕了。

他說他不會像家母一樣突然躺進黑色棺木中不回來,不會像家母一樣明明說要在與她同名的花朵(注1:瑪莉金英文為Marigolds,台灣俗稱金盞花。)綻放時回來,卻臨時變卦,躺平並沉睡著回來。

滴答——雨水打在我的臉上,萬里無雲的天氣隨著天色漸晚而驟然惡化,轉眼間便開始降下冰雹。

我悄悄地將自己小小的手鑽進他手中。他的手非常冰冷,和人類的手簡直有著天壤之別;我並不是因為冷才這麼覺得,而是因為這個高大的藍發精靈,竟然想依偎在嬌小的我身邊。

小小的我和高大的藍發精靈互相依靠,遠望著黑色棺木沉進土中。

人總有一天會消失。

但是精靈可能不會消失吧?

假如精靈消失了,那會是什麼樣的情況呢?我怕問了之後,這隻緊握著我的手便會鬆開,於是遲遲不敢開口。

*

——黛西覺得似乎有人在呼喚她,於是驟然醒了過來。

她拚命睜開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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