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君心半夜猜恨生

昭陽殿深幽而遼闊。

我端正垂手站著地下,半炷香時間過去,卻不見玄凌與皇后出來,半分動靜也無。

正疑惑著,剪秋笑吟吟自殿後出來,恭恭敬敬福了一福道:「勞累昭儀娘娘久等了,方才皇后娘娘頭風發作,難受得緊,此時皇上正陪著娘娘在服藥,等下便可出來,請昭儀稍候。」

我和悅笑道:「有勞姑娘來說一聲,不知皇后娘娘現在可好?」

剪秋笑道:「皇后娘娘的老毛病了,吃了葯就好了。」

我忙道:「如此就好了,但願娘娘鳳體安康。」

剪秋最伶牙俐齒不過,忙陪笑道:「奴婢就說,昭儀娘娘是最把咱們皇后娘娘放在心上的。」

殿中深靜,除了垂手恭敬等在殿外的內監宮女,只余了我一個人。

很奇妙的感覺,有一絲的錯亂,只屬於皇后的昭陽殿,此刻是我一人靜靜站立其間。奇異的靜默。

窗外是雪,殘雪未消下的紫奧城顯得異常空曠和寂靜,皇后宮裡素來不焚香,今日也用了大典時才有的沉水香,甘苦的芳甜瀰漫一殿,只叫人覺得肅靜和莊重。

似乎有腳步聲,有人失聲喚我:「莞莞。」我轉頭,卻是玄凌,殿中多用硃色和湖藍的帷簾,他身上所著的明黃衣袍更加顯眼。

「皇上……」我輕輕喚他。

隔得遠,殿中光線也不甚明亮,沉水香燃燒時有纏綿的白煙繚繞在殿內。隔著這裊裊白煙,我並不瞧得清楚他的神色。只聽得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你怎麼不喚我四郎了?」

四郎?我有些含羞,更有些在驚詫,在皇后的宮中,雖無外人,可也不好吧。然而他還在追問,這追問里一意以「我」相稱。

那是我第二次聽見他這樣稱自己。

於是依依答:「四郎,臣妾在這裡。」

他「唔」了一聲,向前走了一步,依舊是遲疑了:「莞莞?」

我忽然心驚肉跳得厲害,口中卻依舊極其溫柔地應了一聲,「是我。」

他向我奔來,急遽的腳步聲里有不盡的歡悅,昭儀冊封儀制所用的八樹簪釵珠玉累累,細碎的流蘇遮去了我大半容顏,壓得我的頭有些沉。他緊緊把我摟在懷裡,彷彿失去已久的珍寶復又重新獲得了一般,喚:「莞莞,你終於回來了——」

他的語中用情如斯。我的心驟然沉到了底,被他緊緊擁抱著,涼意卻自腳底冷冷漫起,他抱著的人,是不是我?莞莞?這個本不屬於我的名字。

我動彈不得,他擁得緊,幾乎叫我不能呼吸一樣,肋骨森森的有些疼。這樣的疑惑叫我深刻的不安,我屏息,一字一字吐出:「臣妾甄嬛,參見皇上。」

他彷彿沒有聽清一般,身子一凜,漸漸漸漸鬆開了我,他用力看著我,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淡漠道:「是你啊。」

我驚得幾乎咬到了自己的舌頭。他這樣的神情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彷彿一盆冰冷雪水兜頭而下,骨子裡皆是冰涼的。我極力維持著跪下,輕輕道:「臣妾參見皇上。」

他的目光有些疏離,很快又落在我身上,在我的衣裳上逡巡不已。忽地,他一把扯起我,眼中越過一道灼熱的怒火,語氣中已經有了質問的意味:「這件衣裳是哪裡來的?」

我心下害怕,正待解釋,他抓住我手臂的手越來越用力,痛得我冷汗直冒,說不出話來。我極力屏氣,方冒出一句來,「臣妾沒有……」他把一把拋開我,把我丟在地上,冷冷「哼」了一聲。

裡頭皇后聽見動靜,急急扶了剪秋的手出來,見如斯情景,「哎呀」一聲,便向扶著她的剪秋歪去。

玄凌一驚,也不顧我,忙去扶住皇后坐下道:「皇后怎麼了?」

皇后並未暈去,只以手撫頭,吃力道:「臣妾有些頭痛。」

剪秋忙斟了熱水進來,皇后並不喝,只轉了頭四處尋著什麼人,問:「繪春呢?」

剪秋會意,忙喚了繪春進來,皇后一見她,臉也白了,一手指著我,一手用力拍著椅子,想繪春道:「你瞧瞧她,這是怎麼回事?」

繪春一見我,立時大驚失色,忙跪下哭道:「前些日子娘娘整理純元皇后舊時的衣物,發現這件霓裳長衣上掉了兩顆南珠,絲線也鬆了,就讓奴婢拿去內務府縫補。奴婢本想抽空就去拿回來的,誰知這兩日事多渾忘了。不知怎麼會在昭儀娘娘身上。」她嚇得忘了哭,拚命磕頭道:「皇上皇后恕罪啊。」

我腦中轟然一響,只余了一片空白。誤穿了純元皇后的故衣,可當如何是好?

皇后又氣又急,怒不可遏,喘著氣道:「糊塗!本宮千萬交代你們對先皇后的物事要分外上心保管,你們竟全當作耳旁風么?旁的也就罷了,偏偏……」

玄凌的目光有些怔忡,「這是她第一次遇見朕的時候穿的。」

皇后的目光如火焰一跳,久久凝望著玄凌:「皇上還記得,那時姐姐進宮來看我。」

玄凌淡淡「唔」一聲,道:「自然是不能忘的。」

他們這樣說著話,只余我一人在旁邊,像是一個被拋棄和遺忘的人,孤獨地看著他們。莞莞?我心頭冷笑,更是哀戚,莞莞,原來都是別人!

他很快逼視我,語氣陌生而冰冷,簡短地吐出三個字:「脫下來!」

我一時有些尷尬,脫去外衣,我只穿了一件品色暗紋的襯裳,是絕對不合儀制的。然而我迅速地脫了下來,雙手奉上,平直下跪,「臣妾大意,誤穿了純元皇后故衣。」

皇后覷眼瞧著玄凌,小心道:「昭儀一向謹慎,必不會故意如此,怕是有什麼緣故吧?」她向我道,「你自己說。」

我平靜搖頭,道:「臣妾在來皇后宮中時發現禮服破損,不得已才暫時借用此衣,並不曉得衣裳的來由。」唇角漫上一縷凄惶的笑意,胸中氣息難平,「若非如此……」我盯著玄凌,卻是說不下去了,只向皇后道:「原本是臣妾的錯,臣妾願意領罰。」

在我心裡,何嘗願意在他眼中成為別人。罷了。罷了。

玄凌看我的神色複雜而遙遠。我別過頭,強忍著眼中淚水。

這樣生冷的寂靜。片刻,皇后遲疑著道:「昭儀她……」

玄凌面無表情道:「昭儀?雖然行過冊封禮,卻沒聽你訓導,算不得禮成。」

我心中已然冰涼,如此卻也一震。不覺苦笑,罷了,我在他心裡原當不得昭儀,他所一念牽掛的人,並不是我呵!

他看著我,彷彿是遠遠居高臨下一般,道:「棠梨宮已經修建好,你就好好去待著思過吧。」

我的失寵,就是在這樣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全盤顛覆了。修建一新的棠梨宮,雅緻精巧的棠梨宮,象徵著榮寵高貴的棠梨宮,亦在一夜之間成了一座冰冷的囚籠。

我的淚,在甫回棠梨那一夜流了個暢快。春寒依然料峭的夜裡,被褥皆被我的淚染作了潮濕的冰涼。月光沉默自窗格間篩下,是一汪蒼白的死水。我這樣醒著,自無盡的黑暗凝望到東方露出微白,毫無倦意。

心,從劇烈的痛與滾熱,隨著炭盆里徹夜燃盡的銀炭蓄成了一灘冷寂的死灰。那樣深刻的恥辱和哀痛,把一顆本就不完整的心生生碎成了絲縷。

我醒悟一切不過是個圈套,自那件毀損的禮服起。而醒悟之中,是更深切的悲辱——他給我的一切情意與榮寵,不過因為我是個相似的影子啊!

莞莞!他心中的我,不過是純元皇后的代替而已。

長久的睜眼和哭泣之後,眼睛乾涸得刺痛。良久的寂靜之後,終於有人推門而入,是槿汐。她輕聲道:「娘娘。」

我只是怔怔坐著。棠梨宮中的人皆隨著我被禁閉了起來。合宮的驚惶不安,亦不敢來打擾我。槿汐行了一禮,緩緩道:「娘娘千萬保重自身,別傷心壞了身子。」

我已無淚,殿中陰暗,她的神情在逆光中顯得焦灼。我抬頭,第一次持久而玩味地看著槿汐,喉嚨有沙啞的疼痛,我忽而冷笑起來,「槿汐,從前我問你為何無故對我這樣忠心,你只說是緣分使然,如今——可以告知我了吧。」

她咬一咬唇,平靜跪在我身邊,只是沉默以對。我的唇角緩緩展開,這樣悲寂而怨憤的心境,笑容必也是可怖的,「是因為我像去了的純元皇后是不是?」

她緩緩點頭,又搖頭,道:「娘娘與純元皇后並不十分相像。」

我質疑地輕笑,全然不信,道:「是么?」我自語,「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端妃初次見我的神情驟然浮現在眼前,她何以見我時會驚訝,何以說那樣的話。她的入宮最早的妃嬪,自然熟悉純元皇后的容貌。

槿汐輕輕道:「三份的相似,五分的性情,足以讓皇上情動了。」

我愴然微笑,自嘲道:「三分容貌?五分性情?也足以讓你為我效忠——不,你真正忠心的是純元皇后。」

槿汐恭謹跪著,懇切道:「奴婢並無福氣得以侍奉先皇后,只是因緣際會曾得過先皇后一次垂憐。」槿汐平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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