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桃花流水去

自眉庄處歸來,我便終日有些悶悶的,那日去皇后宮中請安,眉庄不久便先辭了告退。我見她隻身先去,只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並未和我照面一句,心中頗有些空落落的失意。

皇后見機知意,溫言道:「沈容華最近對人總是這個樣子,莞貴嬪你也不必往心裡去。」

我勉強微笑,道:「大約是時氣所感,眉姐姐的身子總不大好,所以有些懶懶的。」

皇后微微一笑,道:「時氣所感是小事,只是女人家身子嬌貴,得要好好保養,別和端妃一樣出了大毛病就不好了。」

她不提及端妃猶還可以,一朝提及,我驟然想起那一日玄凌對我說的華妃小產一事是皇后親自所調的葯,端妃不過是枉擔了虛名,心裡不由得砰然一動,暗暗心驚。皇后一向仁慈親厚,並不苛待嬪妃以及她們所出的子女,雖然我小產之後她也不過是袖手旁觀,又薦了陵容服侍玄凌,然而也不曾薄待於我。

我假意抬袖飲茶,微微舉眸窺視皇后,但見她一雙與玉白縴手十指尖尖,皆以丹蔻染就通澈的玫瑰色,極鮮艷的一片片紅,如劍荷的花瓣。雙手尾指套的金鑲玉護甲上嵌著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微微一動,便如虹彩輝煌划過。

我微一凝神,如此曼妙的一雙手,是如何調製那一碗置幼小生命於死地的苦澀湯藥。儘管那是華妃的孩子,身為天下之母卻為保全夫君的皇位親手做這樣的事,是怎樣的愛或殘忍?

我惶惑,若是設身處地換做是我,我能否下得了手,在湯藥里加入一味紅花或是別的?而這紅花,是否和皇后此刻殷紅的指甲是同樣的顏色?

我只是出神,皇后道:「貴嬪怎麼在發獃了?不必為沈容華的身體耿耿於懷了。聽說貴嬪宮中海棠花開得極好,今日諸位姐妹得空,不如一起去你宮中閑坐吧。」

我忙回過神,笑道:「皇后與諸位姐姐雅興,妹妹求之不得呢。」

於是一行人依依而行。殿閣中四面帷簾高高捲起,晨光熹微迷離,瑩心殿前兩株西府海棠開得遮天匝地,花豐葉茂,柔枝綽約,嫣紅花朵英英如胭脂,縷縷香氣由殿外緩緩溢進,充盈內室,清幽香氣甜美甘馥如樽樽美酒清泉,令人直欲醉去。

皇后合手而笑,興味盎然,道:「海棠為花中佳品,嬌而不媚,庄而不肅,非若他花冶容不正者可擬。貴嬪的棠梨宮的確是個絕妙的所在。」

我的雙頰盈滿恬美的微笑,向皇后道:「若非皇后娘娘當日指了這棠梨宮給臣妾,臣妾又安有今日美景可賞呢,正該多謝皇后娘娘。」

皇后著湖水色壽山福海暗花綾衣,一雙鎏金掐絲點翠轉珠鳳凰步搖垂下拇指大的明珠累累而動,一手指著我笑道:「咱們合宮的姐妹里,就莞妹妹說話最讓人聽著舒服。」

欣貴嬪抿嘴兒一笑:「我們淑和帝姬如今五歲大,滿嘴裡咬著糖不放,也不如莞妹妹的嘴甜。」如此一說,眾人皆笑了出來。

我含羞笑道:「欣姐姐說話最愛取笑人,妹妹生性耿直,說的是甜話也是實話。這實話若是聽在合心的人耳中,自然是舒服的。若聽在心有別意的人耳中,怕是暗地裡要埋怨妹妹了。所以妹妹總是得罪了人也不曉得。」

敬妃取了一枚青梅蘸了玫瑰漿汁,笑容恬和道:「莞妹妹這話又像是拐著彎兒夸人呢。」

陵容站在皇后身後,彎了一枝海棠花輕嗅,回首細聲細氣道:「姐姐說的話就如敬妃姐姐手中的青梅,喜歡的人便說是甜,不喜歡的人就覺著酸澀。不過是各人的心思罷了。」

我定一定,目光凝落在她身上:「安妹妹說得不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罷了。」

她的笑微有些訕訕的,隨手自盤中拈了一顆櫻桃吃了,道:「好甜呵。」我微微瞬目,瞧著她但笑不語。

棠梨宮畢竟狹小了些,我進封貴嬪之後也未曾著意加以修葺,只把原來「瑩心堂」的堂名換作了殿名,此時皇后帶著四五個妃嬪,又盈盈立了一殿的侍女宮婢,雲鬟霧鬢,香風影動,又命了年幼的宮女在庭院里踢羽毛毽子,一時間鶯聲笑語續續不斷。

正熱鬧著,忽聞得外頭一聲大哭,原本守在外頭的宮女內監一同喧嘩起來,皇后隱然蹙眉,我壓住不快之色,低聲問槿汐道:「什麼事?」

話音未落,卻見儀門下奔進一人來。我登時喝道:「誰這樣無禮!外頭怎不攔住?不曉得皇后娘娘在這裡么!」

那人奔至我眼前,抬起頭來一看,竟是嫂嫂薛茜桃。她悲呼一聲:「貴嬪娘娘——」整個人都匍匐在了地上。

我又氣又急又心疼,忙著左右的人扶了嫂嫂起來,道:「現放著皇后和幾位娘娘在這裡,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這樣子成什麼體統!」

皇后忙道:「有了身孕的人了,究竟什麼事鬧成這樣?!」

嫂嫂被人攙起,我才看清她的模樣,滿面上風塵僕僕,哭得和淚人兒一般,一件寬鬆的縐綢外袍被揉搓得稀皺,四個多月的身孕體量一望即知。頭髮散亂披在身後,雖然凌亂狼狽,然而雙目灼灼有神,大家風範猶未散盡。嫂嫂見皇后和幾位妃嬪皆在,忙整衣退開一步,施了一禮。然而一見我,眼中淚水滾滾落下,悲不自禁,哭道:「娘娘!請娘娘為妾身做主。」

我勸道:「嫂嫂有話好好說罷,何苦來。」於是命槿汐親自安置了她坐下,我問道:「究竟是什麼事?皇后娘娘在此,嫂嫂只管說了來,必定回為你做主的。」

嫂嫂大聲悲哭,道:「夫君要休了我!」

休妻是大事。尤其是官吏世族之家,不可僅憑『七出』之條就要休妻,必須高堂應允,族中共同議定。

我一驚,與皇后互視一眼,忙問道:「這是為什麼緣故呢?」

嫂嫂一時語塞,卻支支吾吾著說不出話來,隨她一同進來的侍婢道:「聽說那邊也有了一個月的身孕,少爺日日嚷著要納……那個女人為妾入府,少夫人雖然氣憤不過,為著她好歹懷了少爺的子嗣便去看她送些補品,誰曉得那女人十分囂張,對少夫人大大不敬。少夫人一氣之下就推了她一把,當時她還神清氣爽奚落少夫人。可是今日一早竟鬧了起來說少夫人推了一把就小產了。少爺大怒馬上就下了一紙休書要休了少夫人。」

嫂嫂失聲痛哭不已,舉手抹淚時衣袖一松露出幾條紫青傷痕。我眼尖,一把捲起嫂嫂衣袖把手拉到面前,道:「這是怎麼回事?」

嫂嫂見實在瞞不過,抽抽噎噎道:「為著我不肯,夫君還動手了。」

欣貴嬪在一旁「嗨」了一聲,快言快語道:「這算什麼男人!這就動上手了?誰曉得那孩子是怎麼掉的,再說生下來也不過是個賤胚子。甄夫人這還有著身子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和顏悅色道:「欣貴嬪性子急,不過有句話也在理,那孩子怎麼掉的還是個未知之數,怎麼好貿然就休妻。何況那個女子的孩子是甄大人的,難道少夫人肚子里那個就不是么?這也未免太魯莽了。」

陵容默然聽了許久,道一句:「甄大人不至如此罷。」

陵容方說完這一句,外頭小連子進來道:「啟稟各位娘娘。外頭侍衛說甄大人來了,急著求見呢!」

皇后道:「哪一位甄大人?」

小連子道:「是我們娘娘的兄長甄大人。」

嫂嫂下意識的縮了縮身子,哭求道:「娘娘您看,他也追進宮來了,只怕非要休我不可呢!」

我聽得哥哥來了,不由柳眉倒豎,道:「這個糊塗人,竟被迷惑至此!宮裡也他可以撒野的地方么?嫂嫂別慌。他來得正好,看本宮如何給他一個明白。」我向皇后道:「娘娘是後宮之主,這件事既然鬧到了這裡,就不是臣妾一個人的家事了。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為臣妾和嫂嫂主持公道吧。」

皇后沉吟道:「既鬧到了眼前,本宮也不能撒手不關。去請了甄大人進來吧。」想了想又補充一句,「要兵甲盡卸。」

小連子垂手出去了。敬妃扯一扯欣貴嬪和陵容的衣袖,恭敬道:「臣妾們不宜無故會見外男,先退居內堂了。」

皇后頷首道:「好。且去裡頭避一避吧。」說著我便讓浣碧引了她們三個進內堂休息,她們的宮女也自尾隨進去。

嫂嫂見了哥哥氣勢洶洶進來,先怯了幾分,起來行了妻子見夫的禮儀。哥哥卻掉頭不顧,只向皇后和我行禮。

皇后見如此也皺了眉頭,一時也未發作,只宣了哥哥一邊坐下。我不免話中有氣:「嫂嫂腹中有哥哥的骨肉,哥哥在人前就是這樣待她的嗎?那麼人後之狀可想而知。」

哥哥不聞則已,一聽之下瞬間變色道:「娘娘是臣的親妹妹,怎麼一味偏袒旁人!薛氏腹中是臣的骨肉,難道佳儀腹中死去的不是臣的親生孩子么?!」

我自幼備受各個疼愛,進宮後兄妹間亦多了幾分君臣之禮,何曾被哥哥這樣當面頂撞過。登時怒道:「哥哥說嫂嫂是旁人?嫂嫂是我甄家媳婦、你的結髮妻子,怎好說是旁人!那麼哥哥眼裡只有那個煙花女子才是心上眼中一刻也放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