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風生轉

四月初八,大吉。玄凌上告太廟,為祈太后鳳體康寧,上皇太后徽號「仁哲」。加之從前皇帝即位、大婚、和太后五十大壽三次所加的徽號,全號為「昭成康頤閔敬仁哲太后」,世稱「昭成太后」。

同時追封汝南王生母玉厄夫人為賢太妃,贈謚號「思肅」,號思肅賢太妃,擬於六月遷葬入先帝的妃陵。並進封在宮中頤養的各位太妃,以示褒揚。尊岐山王生母欽仁太妃為「欽仁淑太妃」,居後宮太妃之首;平陽王養母庄和太妃為「庄和德太妃」,生母順陳太妃加禮遇。遙尊已經出家修行的舒貴太妃為沖靜元師、金庭教主。

汝南王意在尊其母為「貴太妃」,向來貴、淑、賢、德四妃,雖然名為並立,卻是以貴妃最尊。貴太妃自然也成為太妃之首。子憑母貴,汝南王的地位自然更加尊貴。

汝南王刻意有此提議,多半是因為年少時因舒貴妃之故而生母失寵,連累自己不受先帝重視,遲遲不得封王,深以為恨。如今顯赫至此,當然不願意在世人眼中,自己的出身不如舒貴妃之子玄清,更要凌駕在先帝長子玄濟之上。何況玄清擅長詩文無意於政事,玄濟庸庸碌碌,醉生夢死,正是他最瞧不起的。

如今追封他生母為賢太妃,一則與貴、淑、德太妃同為正一品,名義上過得去;二則有欽仁淑太妃在她之上作為壓制,汝南王的地位也不能越過歧山王獨大;三則遙尊舒貴太妃為沖靜元師、金庭教主,也是為了安撫汝南王——舒貴太妃已是方外之人了。

幾個封號而已,卻是種種忌諱和兼顧,盤根錯節,無微不至。

三日後,慕容妃複位華妃。慕容一族也為此安分少許。

本以為後宮之中會因華妃複位之事大有波瀾,卻也只是恬嬪、慎嬪一流和宮人有所牢騷。其餘人等,上至皇后,下至陵容、曹琴默,皆是只若無事一般,隻字不提。

那日皇后邀了我在鳳儀宮中賞花,正巧玄凌複位華妃曉諭六宮的聖旨傳到皇后處。皇后靜靜看完聖旨,命侍女奉起。淡淡向我道:「終於來了。」

我只做不知,道:「皇后娘娘不覺得意外么?」

皇后似笑非笑:「遲早的事罷了。」說著指一指窗下一盆開得盛澤的芍藥花道:「就好像花遲早都要開的。」說完,命剪秋取了小銀剪刀來,纖纖玉指拈起面前一枝火紅碩大的芍藥花,「喀嚓」一聲利落剪下,扔到剪秋手中,道:「這花開得礙眼,不要罷了。」

我心中巍巍一動,順手摺下一朵姚黃牡丹,端正簪於皇后如雲高髻之上,含笑道:「這花開得正好,也合皇后娘娘的身份,很好看呢。」

皇后顧盼間微笑道:「快三十的女人了,哪裡還好看呢。」她頓一頓,彷彿無意一般,「華妃比本宮小了不少啊。」

我謙和的笑:「美與不美不在年齡而在氣度,皇后娘娘母儀天下,這分雍容華貴豈是單薄的年輕艷麗可以的比擬分毫的。正如這牡丹是花中之王,那一盆芍藥開得再艷再嬌也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皇后對鏡貼上珍珠花鈿,口中雖不說什麼讚許的話,神色間卻是深以為然,緩緩道:「貴嬪越來越會說話了。」

皇后命侍女重新擇了步搖、簪子為她攏發,她的手指自纏絲瑪瑙玉盤的首飾上輕輕撫過,彷彿是漫不經心一般,道:「聽說你兄長最近的風評很不好,為了個煙花女子鬧得家中雞犬不寧的。」

我微窘,手指絞一絞絹子,咬牙道:「臣妾也聽說了,當真是壞事傳千里,這樣上不得檯面的事竟然擾了皇后娘娘的清聽,真是臣妾的罪過。」

皇后半轉了身子,和藹道:「也算不得什麼,你兄長到底年輕,年少得志又不曉得要保養身子,難免興頭一上來就什麼也不顧了。只是你嫂子有了三個多月的身子還要為這事慪氣,真是可憐了。」

我一時羞惱之氣湧上雙頰,恨恨翻了臉色道:「只恨臣妾的兄長一點兒也不曉得檢點,那個叫什麼『佳儀』的煙花女子出身實在卑賤,兄長竟然不顧爹娘反對、嫂嫂有孕在身,執意為她贖了身安置了做外室。」我蹙眉道:「若不是臣妾爹娘和嫂嫂拚死反對,只怕就要領進家門做妾了。」

皇后連連搖頭道:「這也太不堪了。為了這樣的女子忘了夫妻結髮、父母養育之情,這算什麼呢。」

我恨得幾乎要當了皇后的面落淚,咬牙道:「兄長一意被妖媚女子迷惑,竟不再入家門一步。臣妾已經命人回去告知爹娘,絕不能讓這樣的女子進門辱了甄家的門楣。」

皇后道:「才德並立方算得好男子。貴嬪你的兄長雖有金戈鐵馬之才,德行一事上卻是有虧損了。」她繼而不快嘆息:「白白叫華妃身後那些人看了笑話!」

回到宮中小憩了片刻,只覺得身上酸乏無比,連日來為了追封太妃之事,與玄凌一同斟酌計較其中細節,自是勞心勞神。好容易一切塵埃落定,各方周全,方能鬆一口氣歇上一歇。而來日的風雨只會更加洶湧,並不會比今時輕鬆半分。

槿汐等人亦知我操勞費心,於是焚了一爐寧神的安息香讓我安眠,只留了流朱一人在側服侍。

方蒙朦朧朧入睡。便聽得流朱急急在耳邊輕聲催促道:「小姐,太后宮裡差人請小姐過去說話。」

我聞得「太后」二字,猛然驚醒,道:「有說是什麼事么?」

流朱道:「來傳話的公公並沒有說,只請小姐快過去。」

我一向對太后恭敬,於是片刻也不敢耽誤,一面命人備了轎輦,一面喚了人進來為我梳洗更衣,匆匆去了。

太后殿中有沉靜如水的檀香氣味,輕煙裊裊不散,恍惚讓人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陽並不過分的晴朗,是輕薄的雨過天青色瓷器一樣光潤的色澤,叫人無端的平心靜氣。

殿中安靜,隔著春衫綠的窗紗向外看,那繁鬧的燦爛春花也多了一絲妥帖安分的素凈,連陽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遙遙迢迢隔著的霧氣。

太后的氣色尚好,靠在臨窗的鑲嚼銀茸貴妃長榻上,就著孫姑姑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著葯。

我恭恭敬敬請了安,太后隨口叫了我起來坐著,道:「有些日子沒好好和你說話了,最近都做了些什麼?」

我答道:「並沒有什麼事,左不過是打發辰光而已。」

太后頭也不抬,道:「那就說說什麼打發辰光的事情,哀家聽著也解解乏。」於是我絮絮揀了些有趣的來說。太后含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似乎是聽著,一手接過孫姑姑遞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話音未落,殿中的烏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後寶藍裙裾一晃,盈然出來的竟是眉庄。眉庄看我一眼,也不多說,只端了一個白瓷盤在手中,盤中擱了數枚腌漬得殷紅的山楂。眉目含笑行至太后身前,道:「這是新制的山楂,臣妾命人做得甜些。酸甜開胃,太后用了葯吃這個最好不過了。」

太后面上微露一縷笑,道:「算你這孩子有孝心。」說著拈了一枚含了,點頭道:「果然不錯。」

眉庄低眉而笑,神情謙順大方,道:「太后喜歡就好。臣妾只是想著,葯是苦的,若食極甜之物口中反而難受,不若酸甜來得可口。」

太后頷首而笑,很是贊同。方才轉首看了我一眼,不疾不徐道:「莞貴嬪,你可知罪?」

本一同和睦說著話共敘天倫,一室的平和安詳。驟然聽得這樣一句,心顫顫一跳,卻不知何處犯了忌諱,慌忙跪下道:「臣妾惶恐不知,請太后明示。」

太后目光銳利,直逼得我不敢隨意抬頭,惴惴不安。太后微眯了眯雙眼,冷冷拋下一句:「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以一己妃嬪之身干預朝政。」

眉庄站在一邊,聽太后這樣神色說話,一驚之下臉色霎時變得雪白,手中端著的瓷盤拿得不穩,盤中盛著的山楂立時掉了出來,「骨碌」滾的老遠,只留下深紅的點點汁液,瀝瀝一地。

太后斜睨她一眼,道:「哀家問她,你倒先慌了。」

我一時心亂,不知從何答起,忙俯下身叩首道:「臣妾不知太后為何這樣說,實在是不敢犯這樣的死罪的。」

太后坐起身子,她並不疾言厲色,只是眼角的皺紋因肅穆的神情而令人備覺嚴厲,她不慍不火道:「哀家准你自己說,追封太妃一事,你有多少參與其中。」

我磕一個頭,方才道:「太后的話臣妾無比惶恐。臣妾再年輕不懂事,也曉得後宮妃嬪不得干政,這是老祖宗的遺訓,臣妾絕不敢違背。皇上是聖明的君主,追封太妃之事心中早有決斷,豈是臣妾能夠左右的。臣妾所能做的,只是勸慰皇上不要為操勞朝政而傷神。若說到『參與』,也只是在內閣為太妃議定的幾個封號中為皇上稍作參詳,再交給皇后和太后擇定。」我仰頭看著太后,道:「臣妾愚昧,以為追封太妃是後宮之事,才敢略說一二句話。若說朝政,是絕不敢有絲毫沾染的。」說完忙忙低頭。

太后略略沉吟,眼中精光一輪,似能把我看成一個無所隱瞞的水晶人兒,緩緩道:「縱使你無意於朝政大事。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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