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桃夭

汝南王毆打言官一事總算平靜過去了,可在一向尊崇言官的大周,這件事的梁子到底也是結下了。雖然草草去道了歉,但為著這草草,文官們私下裡還是憤憤不平。汝南王自然是不會理會的,也不屑於理會的。冊世子和進封帝姬一事更是辦得花團錦簇、極盡熱鬧奢華。欽仁太妃看不過眼,曾在私下牢騷道:「就算是帝姬下嫁冊封公主,也沒有這樣熱鬧排場的,當真是逾越得過分。」而玄凌雖然沒有開口說什麼,但是對於這次為平息事態而迫不得已採取的加封,心裡是很不忿的。

我什麼也不做,亦不多言,只是袖手旁觀。玄凌要除去汝南王玄濟已是志在必得之心,早已發芽生長的種子,我又何必再去多費力拔苗助長,恰當的時候記得澆一澆水、施一施肥就可以了。

汝南王有這樣顯赫榮耀的喜事,自然是春風得意、忘乎所以。在他的松於防範之下,玄凌借口紫奧城冬夜戍守的兵士時常偷懶打盹或是偷偷喝酒聚賭,便讓我兄長執掌了皇帝近身侍衛羽林軍的職權,時常在寒冷冬夜裡和士兵一同戍守宮禁,在外人眼裡,這著實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

冬雪初霽,淡薄如雲影的陽光暖暖一烘,便漸漸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彷彿一場綿綿春雨的潤澤,上林苑的柳綠桃紅、蜂纏蝶繞便一下子充盈滿了整個後宮四方宮牆圍繞的天地。宮中的日子就這樣似水緩緩流逝過去,如古井一般無波無瀾。皇后主持著後宮大小事宜,慕容妃除了盛大的節日宴席外只是足不出戶,而我則盡心儘力扮演著寵妃的角色,和後宮嬪妃分享著玄凌的寵愛和雨露。

從「彤史」記錄的侍寢次數來看,我並不是最得寵那一個。陵容的溫柔和謙卑小心似乎更得玄凌的歡心,她的飛揚歌聲,更成為點綴後宮春色無邊的夜晚最美的旋律。而我,只是擁有更多的時間逗留在御書房,在玄凌疲倦國事的時候適時地和他閑聊幾句,不露聲色地開解他的倦怠。

很多時候,玄凌喜歡我和陵容一同在他身邊陪伴,我靜靜看書或是臨帖寫字;陵容則軟語呢喃,不時淺唱低吟幾句,侍奉在他身邊。

在一同相處時,我很少和陵容說話,也許心底還很介意當日偶然聽見的那些話。而她,也總是欲言又止,悄悄地望我一眼,如此而已。

陽春三月的小軒窗內,柳枝在窗前輕動,偶爾有粉色的蝴蝶飛過,日光的味道亦是恬靜不爭的。我含一縷淺淡的笑影,在玄凌飲用的茶水中注入調味滋潤的蜂蜜,用銀匙輕輕攪動。

陵容遠遠坐在北窗下,低頭綉著一個團錦香囊,偶爾絮絮著和玄凌說幾句話。暖閣中靜靜的,隱約聽見燕子輕婉的鳴叫和玄凌的手翻動書頁的脆薄聲響。陵容微俯的側影很美,修長的頸有弓一樣柔美的弧度,映著窗下蓬勃盛放如紅雲的碧桃花略略顯得有些單薄,可是這單薄很襯她柔弱而低婉的聲音,清動如春水,連身上湖藍色的八答暈春錦長衣也別有了一番嫵媚而含蓄的韻致。

過了些許時候,陵容起身,蓄著笑容道:「臣妾新綉了一個香囊想送給皇上,皇上看看可還喜歡?」

玄凌本靠在長椅上看一卷《春秋》,聞言抬起頭看了看她手中綉著碧桃喜鵲的香囊,道:「嬛嬛前些日子為朕綉了一個香囊,朕已經佩在身上了,再用一個反而累贅。」說著眉心微抬,向我會心一笑。

我專心著手中的茶盞,回眸亦是向他一笑,只是他這樣的親近,讓我有些生疏的不習慣。眼風微轉,卻瞥見陵容微微失神的眼色。心中自然明白,她的綉功精巧是在我之上的。在我重新陪伴在玄凌左右之後,就已很快發覺玄凌身上所佩帶的小飾物,例如扇墜、香囊一類,皆是出自陵容之手,可見她當日受寵之深。

然而玄凌看見她殷勤卻略有失望的神色,隨即笑道:「不過這個朕也很喜歡,就叫芳若去放在朕寢宮吧。」

陵容微笑著柔聲道:「臣妾笨手笨腳的,皇上不嫌棄臣妾的心意臣妾就很滿足了。」陵容的目光落在玄凌腰間所佩的金龍紫雲香囊上,正是我所手繡的那一個,目中流露讚歎之色,道:「莞姐姐的手藝真好,很合皇上的氣度,倒是臣妾繡的那個太小家子氣了。還請皇上恕罪。」說著就要行下禮去。

玄凌忙抬手扶住她,含笑溫和道:「這哪裡有什麼小家子氣的呢,朕明白你的心意,又何來怪罪之說。」

「姐姐。」陵容回頭喚我,神色溫柔寧靖,「姐姐的綉功越發好了。只是綉一個鴛鴦的香囊來表達女兒家情意更好呢,皇上也一定更喜歡。」

我端了茶水,盈盈立於玄凌身邊,微笑著注目著他道:「鴛鴦固然好,可是皇上日夜佩帶著還出入各處,不免有些太兒女情長。不若以龍佩帶,更顯天威。至於鴛鴦香囊么……」我甜甜一笑,嬌俏道:「臣妾再綉一個贈與四郎放在枕下可好?」

我許久未稱他「四郎」了。這樣自然而然卻驟然脫口而出,言語間的肆意的親昵也未來得及掩飾。他眉目間蘊著的笑意與歡喜更濃,情不自禁地凝望我,目色溫柔。

自己心上也是驚了一驚,往日里情意燕婉時的舊稱,這樣不經意間喚出,自己也是意外的。難道我的心底,對他,還是有一縷這樣難言又難逝的情懷么?雖是意外和吃驚,然而回顧他的神色,卻是欲喜還羞。不自覺地,雙頰一燙,便染上了如杏的紅暈。

陵容見我與玄凌這樣的神色,不覺也有些怔怔,但是很快用絹子掩了唇輕快笑著道:「皇上與莞姐姐這樣恩愛,當真是一段佳話呢。」她望著我,眼神中含了一絲誠懇的清愁和悵然,道:「莞姐姐這樣的好福氣,旁人是求也求不來的。」

她這樣說,我不覺也有些痴怔了。與玄凌這樣的情態,便是恩愛與福氣么?那麼這恩愛里,我與他,各自又都是懷著幾分痴心,幾分真意呢?不過是瞬間的痴想,已經迴轉了神色,推一推玄凌的手臂,笑道:「皇上快去勸和勸和罷,安妹妹這像是吃醋了呢。」

陵容臉色緋紅,一跺腳軟語嬌嬌道:「莞姐姐又取笑我,我怎麼會對姐姐和皇上有醋意呢,這可不要理你們了。」

玄凌只是含笑歡悅看著,見她如斯說,才拉了她的手道:「罷了,罷了。容兒性子最謙和,即便是吃醋也是吃那釀了才一個月的醋,是不會酸的。」

他說得這樣風趣,我與陵容都不由得忍俊不禁。談笑間,所有隔閡與不快,也被模糊地暫時掩飾過去了。

三月中的時候,玄凌意欲讓我兄長進位兵部。在早朝時議了幾次,汝南王雖有不快,慕容一黨也是竭力反對。然而哥哥還是在玄凌的堅持下被授予兵部正五品督給事中,兼奉國將軍一職。

督給事中的職位雖然品級不高,但手中頗有權利,皇帝交給各個衙府辦理的事物由六部每五天註銷一次,如果有拖拉或者辦事不力的,六部的督給事中可以向皇帝報告,還可以參與官員的調動和皇帝的御前議事。所以哥哥的進位兵部,必然讓汝南王大有戒心。

為了此事,我很為哥哥捏了一把汗,兵部就在汝南王眼皮子底下,大半是他的心腹。玄凌此舉,無疑是令哥哥深入虎穴。萬一一個不好,只怕連性命怎麼丟的也不曉得,何況哥哥還身負監察汝南王舉止行動之責。既然已令他們防備,那麼又如何能探知汝南王一黨不可告人之事呢。不僅無功而返,更會打草驚蛇,自傷其身。

哥哥身在兵部後,每日言行皆是小心,只作安分守己之狀。只是汝南王與慕容氏三父子皆在兵部,慕容世蘭與我在後宮又是死敵,他們怎肯有一絲一毫鬆懈,使哥哥有機可乘。哥哥與我各在宮牆內外,卻也都苦於無計可施。

而哥哥若不能功成,那麼玄凌的此刻坐擁的帝位,不知哪一日便會由汝南王來坐了。江山雖未易姓,但是汝南王心胸狹隘,生性嗜戰,又好大喜功,若他掌握天下,那黎民百姓便會苦於戰火之亂,無一日安寧。自先皇手中開創的盛世格局,也會因戰亂而分崩離析了。

為了這件事,我大費思量,該要如何才能讓汝南王對哥哥放下戒心和防備呢?

而正在此時,家中有喜事傳來——嫂嫂薛氏有了身孕。這無論是對於家族門第還是對於渴望抱孫的爹娘,都是一件極大的好事。於是我忙吩咐了人,請嫂嫂擇日進宮來聚。

這一日,嫂嫂進宮來拜見。

我一見她,也是滿面喜色,忙阻止她的行禮,含笑親自扶了她道:「嫂嫂如今是我甄家的金貴之身,我可不能受嫂嫂這個禮了。」

嫂嫂臉色粉潤,大有喜不自禁的羞澀和滿足。她坐在軟墊上,小腹略凸,身體微微傾斜,極其自然的呈現一種保護腹中幼子的姿勢。

這樣熟悉的姿勢,剎那間刺痛了我的心,勾起我心底深處隱伏的心酸痛楚。不過是一年前,同樣的春光乍泄里,我也是這樣帶著初為人母的歡喜和驕矜,以這樣小心而穩妥的姿勢保護著我肚子里逐漸成長著的小生命。

我不能讓自己的傷懷影響嫂嫂的喜悅心情,於是勉強收斂了傷感笑著道:「看嫂嫂的身形,應該有三個月了吧。」

嫂嫂的臉頰和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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