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朝政

秦芳儀在醒來之後瘋了,終日胡言亂語,嚇得躲在床中不敢出門。玄凌早已不喜歡她,這樣鬧得宮中不安,便把她封在宮中不許出門,只請了太醫為她診治。只是她是失寵的嬪妃,又瘋成這樣,太醫也不肯好好為她醫治,不過是每日點個卯就走了。

我常常在宮中遙望秦芳儀的殿閣,回想起那一日的唾面之辱,寒風中唾液留在面頰上一點一點風乾的感覺依舊未曾有所消退,和那日在冷宮中所見的種種慘狀一樣牢牢刻在我腦海里,混著失子之痛和復仇之心,凝結成記憶里一個銘心刻骨的傷口。

若不是秦芳儀的狠心踐踏,若不是冷宮中芳嬪的凄慘境遇,我何以能那麼快就決絕振作,某種程度上,亦是她們造就了今日的我。

於是吩咐了槿汐去冷宮傳話,命那裡的老宮人特別照顧芳嬪,把她遷去乾淨一點的處所,一應的穿衣飲食出納皆由我宮中支給。對芳嬪,不僅是一點同病相憐的照應,更是前車之鑒般的警醒。若我當日一味沉淪,那末我將是這宮裡第二個芳嬪,身處冷宮,等死而已,亦不會有人來同情我半分。又讓人善待秦芳儀的飲食起居,只不許治好她的瘋病。

槿汐很奇怪我對冷宮中芳嬪的額外照拂。我拈了一枚金橘吃了,面色沉靜如水,道:「我想起她常常會心驚,若我當日一著不慎,任由自己任性失落,恐怕以後和她一起居住在冷宮的人就是我了。」

槿汐默然,只是道:「不知秦芳儀如何得罪了娘娘,竟然嚇成這樣。」

我微微冷笑,「她是怕我效仿呂后把她製成『人彘』呢,竟然嚇成這樣。早知今日,她想必很後悔當日那麼對我。」

槿汐微笑,道:「秦芳儀現在這個樣子,恐怕是想後悔也不能了。」

正和槿汐說話,佩兒打了帘子進來道:「外頭陸昭儀來了,急著求見娘娘呢。」說著奇道:「這位陸昭儀從來和咱們沒來往的,今日好好的怎麼過來了,是為她那瘋了的表妹秦芳儀來的么。」

我抱著手爐道:「晚來風雪大,她自顧不暇,哪裡還顧得上她那表妹。你可知道,她表妹瘋了這幾日,她可一眼也沒敢去看過。」我嘆息:「什麼叫世態炎涼,這便是。事關自身,連姑表姐妹也可以置之不理的。」

我轉身折回暖閣睡下,對佩兒道:「本宮沒空見她,你且去告訴她,她表妹的事不會牽累她,但是本宮也不願再見她,更不願見面還要以她為尊了——她自然明白該怎麼做。」

槿汐看著我吩咐了佩兒,又見她出去,方道:「娘娘為人處事似乎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她低首:「若在從前,娘娘是不屑於應付陸昭儀這樣的人的。」

殿前一樹綠萼梅開得如碧玉星子,點點翠濃。在冬雪中看來,如一樹碧葉蔭蔭,甚是可觀。我把腳擱在錯金暖籠上渥著取暖,斜倚著軟墊徐徐道:「有因必有果,從前我便是太好性子了,處處容著她們,以致我稍見落魄,便個個都敢欺凌到我頭上。今日是殺一儆百,給那些人一個提醒,本宮也不是一味好欺負的。」

槿汐小心道:「娘娘從前的確是太過寬仁了。只是今日的娘娘似乎有昔日華妃娘娘之風。」

宮中侍女如雲,但是敢這樣和我說話的,也唯有槿汐一個。我也不惱,只道:「華妃是一味的狠辣凌厲,鐵腕之下人人避退,這並非好事。但是用於對付後宮異心之人,也頗有用處。華妃能夠協理後宮這麼多年,也並不是一無是處的。我不能因為憎恨她而忽視她身上的長處。如今我復起,有些地方不能不狠辣,而華妃的處事之風,我也該取其精華而自用。」我微微嘆息:「從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今時今日,也該換一換了。」

槿汐這才鬆快笑一笑道:「娘娘如此打算,奴婢也放心了。只望娘娘能萬事順遂,再不要受苦了。」

陸昭儀的手腳倒快,第二日便上書帝後,聲稱自己入宮年久,無所誕育,又性喜奢侈,多用金玉,虛耗國庫,腆居九嬪之首。自請辭去一宮主位,降為從四品五儀之末的順儀,搬去和秦芳儀一同居住。

玄凌只怕早不記得陸昭儀是誰,自然沒什麼異議。皇后雖然有些疑問,只是奈何陸昭儀再三堅持,也只得由她去了。

我聽聞後只是一笑置之:「她倒還乖覺,我本以為她會只自請降為婕妤。」

當然,我還記得她身邊那個為我不安的單純的小宮女燕兒。那是在那場尷尬和羞辱中唯一給予我同情的人,儘管我並不需要同情。跟著陸順儀遷居並不會給她這個小小的宮女帶來任何好處,而她所表示的一點同情仍舊是我所感念的,於是,我便讓姜忠敏把她送去了欣貴嬪處當差。欣貴嬪個性爽朗,是很善待宮人的。這樣,燕兒也算有了個好的歸宿。

如此一來,皇后之下只有敬妃、端妃和慕容妃。端妃和慕容妃形同避世,便只有敬妃還主事。九嬪只剩了一個鬱郁不得志的李修容,接下來便是我和欣貴嬪了。我在宮中的地位也愈加穩當。

而當我在後宮翻雲覆雨、榮華得志的時候,前朝卻漸漸地不太平了。

起因不過是一件可以化解的大事。三日前汝南王玄濟在早朝時不僅遲到且戎裝進殿。這是很不合儀制的,朝殿非沙場,也非大戰得勝歸來,以親王之尊而著戎裝,且姍姍來遲,不過是耀武揚威而已。玄凌還未說什麼,言官御史張汝霖便立即出言彈劾,奏汝南王大不敬之罪。

汝南王為朝廷武將之首,向來不把開口舉筆論孔孟的文臣儒生放在眼裡,因此朝中文臣武將幾乎勢成水火,早已各不相融。而言官有監督國家禮儀制度之責,上諫君王之過,下責群臣之失,直言無過,向來頗受尊崇。

汝南王生性狷介狂傲,何曾把一個小小的五品言官放在眼裡,當朝並未發作,可是下朝回府的路上把張汝霖攔住,以拳擊之,當場把張汝霖給打昏了。

此事一出,如巨石擊水,一時間文人仕子紛紛上書,要求嚴懲汝南王,以振朝廷法紀,而汝南王卻拒不認錯,甚至稱病不再上朝。

汝南王尾大不掉、聲勢日盛玄凌已經憂心不已,此事更是加深朝中文武官員的對立,一旦處理不好,便是危及朝廷的大事。為了這個緣故,玄凌待在御書房中整整一日沒有出來。

事涉汝南王及慕容一族,我便有些憂心,於是命流朱準備了燕窩作夜宵,一同去了儀元殿。

奏事的大臣們已經告退,玄凌靜靜一個人靠在闊大的蟠龍雕花大椅上,仰面閉目凝神。我隻身悄悄進去,將燕窩從食盒中取出來。他聞得動靜睜目,見是我,疲倦地笑笑,道:「嬛嬛,你來了。」

我溫婉微笑:「沒有吵到皇上吧。」

他搖頭,道:「這幾日的事你也該聽說了吧?」

我微微頷首:「是。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臣妾雖居後宮,也知曉一二。不過朝政縱然煩擾,皇上也要好好保養身子才要緊。」我把燕窩遞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親自燉了好久的,皇上與眾臣議事良久,且嘗一嘗潤潤喉嚨好不好?」

他聞言微笑,接過舀了一口道:「好甜!」

我蹙眉,也舀了一口喝下,疑惑道:「不是很甜啊。皇上不愛吃太甜的東西,臣妾就沒有多放糖。」

他的眉舒展開來,伸一伸手臂笑道:「甜的不是燕窩,是你親自燉燕窩的心意。」他翻過我的手,道:「這回手沒有燙傷吧?」我心下微微一動,他已繼續說下去:「記得你第一次為朕燉燕窩,還不小心燙紅了手。」

心中微覺觸動,早年的事,他還記得這樣清楚。眼前彷彿有一瞬的飄忽,眼見著滿室燭光通明,好似十七八的月色和著紅蘿火炭的暖意和龍涎香的甘馥在空氣之中似水流動,光明而寂靜。心裡沉沉的,於是道:「臣妾哪裡還這樣不小心呢,那次是心急了。」

說話間他把一盞燕窩喝了個底朝天,道:「汝南王毆打言官一事你已知曉。那麼——你覺得朕該如何處置,是否要依律秉公處理責罰汝南王?」

心中剎那有千百個念頭轉過,思緒紊亂,只要我說讓他依律秉公處理、責罰汝南王就可以么,大仇得報的第一步呵。然而片刻的轉念,很快寧神靜氣道:「皇上身為一國之君,當然要依律秉公處理,但——不是責罰汝南王。」

他微眯了眼,凝視著我,頗感意外地「哦」了一聲,道:「朕以為你會建議朕責罰汝南王的?你且說來聽聽。」

我含著笑意看他:「皇上不怪臣妾妄議政事之罪么?」

他道:「不妨,朕就當聽你閑話一般,絕不怪罪。」

我調勻微微急促的呼吸,站在他身側曼聲道:「臣妾不會因為私心而讓皇上責罰汝南王。眼下最重要的是安撫人心,化解文武大臣之間的矛盾。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而無論是哪邊傷了,歸根究底傷的是國家的根本。而目下處罰汝南王,只會挑起朝廷武將更多的不滿。武將——可是手握兵權的。」

玄凌右手抵在頷下,慢慢思量。我繼續道:「皇上其實大可不必處罰王爺來平息這件事,若這樣做,不過是順了哥情失嫂意,終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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