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長相思

我的心神,在這樣的冷了心,灰了意中終於支持不下去。身子越發軟弱,兼著舊病也未痊癒,終究是在新患舊疾的夾擊下病倒了。這病來得並不凶,只是懨懨的纏綿病榻間。

這病,除了親近的人之外並沒有人曉得。這些日子裡,玄凌沒有再召幸我,也沒有再踏入棠梨宮一步。我便這樣漸漸無人問津,在後宮的塵囂中沉寂了下來。

起初,宮中許多人對陵容的深獲恩寵抱有一種冷眼旁觀的態度。在她們眼中,陵容沒有高貴的出身,富貴的家世,為人怯弱,容貌亦只是中上之姿,算不得十分美艷,所能憑藉的,不過是一副出眾嗓子,與當日因歌獲寵的余氏並沒有太多的差別。於是她們算定玄凌對她的興趣不會超過兩個月便會漸漸冷淡下來。可是,陵容的怯弱羞澀和獨有的小家碧玉的溫婉使得玄凌對她益發迷戀。慕容妃與我沉寂,一時間,陵容在宮中可稱得上是一枝獨秀。

棠梨宮是真正「冷落清秋節」似的宮門冷寂,除了溫實初,再沒有別的太醫肯輕易來為我診治。往日趨炎附勢的宮女內監們也是避之不及。昔日慕容世蘭的宓秀宮和我的棠梨宮是宮中最熱鬧的兩處所在。如今一同冷清了下來,倒像極了是一損俱損的樣子。

我的棠梨宮愈加寂寞起來。庭院寂寂,朱紅宮門常常在白天也是緊閉的。從前的門庭若市早已轉去了現在陵容居住的明瑟居。我的庭中,來的最多的便是從枝頭飛落的麻雀了。妃嬪間依舊還來往的,不過是敬妃與眉庄罷了。宮人們漸漸也習慣了這樣的寂寥,長日無事,便拿了一把小米撒在庭中,引那些鳥雀來啄食,以此取樂。時日一久鳥雀的膽子也大了,敢跳到人手心上來啄食吃。終日有這些嘰喳的鳥雀鳴叫,倒也算不得十分寂靜了。

心腸的冷散自那一日偶然聞得陵容與玄凌的話起,漸漸也滅了那一點思念與期盼之心。相見爭如不見,那就不要見了罷。陵容自然忙碌,忙著侍駕,忙著夜宴,忙著以自己歌聲點綴這歌舞昇平的夜。自然不會如那日對玄凌所說,有勸解我的話語。只是偶爾,命菊清送一些吃食點心來,表示還記得我這病中的姐姐。

眉庄來看我時總是靜默不言。常常靜靜地陪伴我大半日,以一種難言的目光看著我,神色複雜。

終於有一日,我問:「姐姐為什麼總是這樣看我?」

她微微一笑:「我只是在想,若你真正對皇上灰心絕望,該是什麼樣子?」

我反問:「姐姐以為我對皇上還沒有灰心絕望么?」

她淡淡道:「你以為呢?若你對皇上死心,怎還會纏綿在病中不能自拔?」

我無言,片刻道:「我真希望可以不再見他。」

眉庄輕輕一笑,沉默後搖頭:「你和我不一樣。我與皇上的情分本就淺,所以他將我禁足不聞不問,所以我可以更明白他的涼薄和不可依靠,所以我即使復寵後他對我也不過是可有可無,而我也不需十分在意。」眉庄盯住我的眼睛:「你和我是不一樣的。」

我低聲問她,亦是自問:「是因為我對皇上的心意比你更多麼?」

「你若對皇上已無心意,便如今日的我,根本不會因為他的話、他的事而傷心。」她停一停,輕聲道:「其實你也明白,皇上對你並非是了無心意。」

我輕輕一哂,舉目看著窗外,「只是他的心思,除了國事,幾乎都在陵容心上。」我低頭看著自己素白無飾的指甲,在光線下有一種透明的蒼白。簾外細雨潺潺,秋意闌珊。綿綿寒雨滴落在闊大枯黃的梧桐葉上,有鈍鈍的急促的輕響。我道:「怎麼說陵容也曾與我們相交,縱然她行事言語表裡不一,我心有警戒就是了,難道真要跑上去和她針鋒相對爭寵么?我也不屑於做。何況皇上,似乎喜歡她更多。」

眉庄眸中帶了淡漠的笑意:「你得意時幫過陵容得寵,她得意時有沒有幫你?若她幫你,你又何需爭寵。若她不幫你,你可要寂寂老死宮中么?」她輕輕一哼,「何況皇上的心意,今日喜歡你更多,明日喜歡她更多,從來沒有定心的時候。我們這些女人所要爭的,不就是那一點點比別人多的喜歡么?你若不爭,那喜歡可便越來越少了,最後他便忘了還有你這個人在。」

我只靜靜看著窗下被雨澆得頹敗發黑的菊花,晚來風急,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的,不只是她李易安,亦是我甄嬛。何況,易安有趙明誠可以思念。我呢,若思及曾經過往的美好,隨之而來的,便是對他的失望和傷懷。

或許,的確如眉庄所說,我對玄凌是沒有完全死心的吧。若完全死了心,那失望和傷懷也就不那麼傷人了吧。

眉庄道:「你對皇上有思慕之心,有情的渴望,所以這樣難過,這樣對他喜歡誰更多耿耿於懷。若你對皇上無心,那麼你便不會傷心,而是一心去謀奪他更多的喜歡。無心的人是不會在那裡浪費時間難過的。」

我惘然一笑:「眉庄,我很傻是不是?竟然期望在宮中有一些純粹的溫情和愛意,並且是向我們至高無上的君王期望。」

眉庄有一瞬間的沉思,雙唇抿成好看的弧度,許久緩緩道:「如果我也和你一樣傻呢?」她轉頭,哀傷如水散開,漫然笑道:「或許我比你更傻呢。這個世間有一個比你還傻的人,就是我呵。」我驚異地望著眉庄,或許這一刻的眉庄,已經不是我所熟悉和知道的眉庄了。或許在某一刻,她有了她的變化,而我,卻沒有察覺。

我上前握住她的手,輕輕道:「姐姐?」

她說:「嬛兒。你可以傷心,但不要傷心太久,這個宮裡的傷心人太多了,不要再多你一個。」她起身,迤儷的裙角在光潔的地面上似開得不完整的花瓣,最後她轉頭說:「若你還是這樣傷心,那麼你便永遠只能是一個傷心人了。」

日日卧病在床,更兼著連綿的寒雨,也懶得起來,反正宮中也不太有人來。那一日正百無聊賴卧在床上,卻聽見外頭說是汝南王妃賀氏來了。

心下意外,和她不過一面之緣而已,她的夫君汝南王又是慕容妃身後的人。如今我又這樣被冷落著,她何必要來看望一個失寵又生病的嬪妃。於是正要派人去推委掉,賀妃卻自己進來了。

她只是溫和的笑,擇了一個位子坐近我道:「今日原是來給太后請安的,又去拜見了皇后,不想聽說娘娘身子不適,所以特意過來拜訪娘娘。」

我草草撫一下臉,病中沒有好好梳洗,自然是氣色頹唐的,索性不起來,只是歪著道:「叫王妃見笑了,病中本不該見人的。不想王妃突然來了,真是失儀。」

她倒也沒什麼,只是瞧一眼素絨被下我平坦的腰身,別過身微微嘆了一口氣。她這樣體貼的一個動作,叫我心裡似刺了一下。她道:「不過是三四個月沒見貴嬪娘娘,就……」

我勉強笑一笑:「多謝王妃關心了。」

我心裡實在是避忌她的,畢竟她的夫君與慕容妃同氣連聲,於是對她也只是流於表面的客套。她也不多坐,只說:「娘娘也請好好保養身子吧。」臨走往桌上一指:「這盒百年人蔘是妾身的一點心意,希望娘娘可以收下補養身體。」

我看一眼,道:「多謝美意了。」

賀妃微微一笑,回頭道:「若是娘娘心裡有忌諱,想要扔掉也無妨的。」

這樣我卻不好說什麼了,只得道:「怎麼會?王妃多心了。」然而待她走,我也只把東西束之高閣了。

過了兩日,淅淅瀝瀝下了半月的雨在黃昏時分終於停了。雨後清淡的水珠自葉間滑落,空氣中亦是久違的甜凈氣息。

月自東邊的柳樹上升起,只是銀白一鉤,纖細如女子姣好的眉。我的興緻尚好,便命人取了「長相思」在庭院中,當月彈琴,亦是風雅之事。

我自病中很少再有這樣的心思,這樣的念頭一起,浣碧流朱她們哪有不湊趣的。低眉信手續續彈,指走無心,流露的卻是自己隱藏的心事。

長相思,摧心肝。日色慾盡花含煙,月明如素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為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李白洒脫不羈如此,也有這樣長相思的情懷么?他所思慕的,是否如我,也是這般苦澀中帶一些的甜蜜的記憶。正如那一日的上林杏花,那一日的相遇。縱使我傷心到底,亦是不能忘的吧。畢竟那一日,他自漫天杏花中來,是我第一次,對一個男子這樣怦然心動。

昔日橫波目,今為流淚泉,這淚落與不落之間,是我兩難的心。

舒貴妃的琴名「長相思」。我不禁懷想,昔日宮中,春明之夜,花好月圓,她的琴與先帝的「長相守」笛相互和應,該是如何情思旖旎。這樣的相思也不會是如我今日這般破碎又不忍思憶的相思吧。只可惜,這宮中,從來只有一個舒貴妃,只有一個先帝。

心思低迷,指間在如絲琴弦上低回徘徊,續續間也只彈了上闋。下闋卻是無力為繼了。

正待停弦收音,遠遠隱隱傳來一陣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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