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戀之禮服與玻璃娃娃屋 潛伏於悶倦之中的黑暗

一輛紙制小汽車在桌上四處滾來滾去,隨後因撞到香煙盒而停下來。

夏洛克以骨節突出的細長手指將之拾起,重新上緊車子後方的發條。這紙車的構造是將發條與橡皮筋纏繞的輪胎連接,手指一放開便會開始跑動,輪胎則用老舊鈕扣所做成。

桌子上散亂地放著剪刀、厚實公務信封剪剩的碎屑,還有為了將紙片黏接在一起的蠟燭與火柴,以及像是被埋沒於其中的一本薄書與幾張相片。

書名為「慕尼黑動力博覽會」,褐色的舊相片上則是一輛有著大輪胎的汽車。

「果然還是四行程引擎比較實用嗎?」

夏洛克沒有穿上長禮服,僅穿著白色襯衫與背心的輕便裝束。一邊赤著手將紙車子的發條上緊,一邊探頭看書。

不論什麼都開始邁向機械化的這個時代,卻唯獨依然認定馬匹是較為優秀的交通工具,簡直是大錯特錯。

不要說四行程引擎了,一想到自己能作出來的只是一輛發條車,他就不由得憤懣難平;戈特利布·戴姆勒與卡爾.賓主原先也只是默默無聞的機械工。

「你又開始專註在奇怪的事物上了呢,哥哥。」

夏洛克聞聲立即回過頭,看見斐莉兒正悄悄地定進房裡,想來自己剛似乎沒有察覺到有人敲門。

「因為無聊啊。」

「附近不是有許多家族前來邀約嗎?」

「我沒有心情交際應酬也不想騎馬,還真想乾脆早點從政好了。」

「到了叛逆期呢。」

「妳去過『薔薇色』了嗎?」

夏洛克若無其事地問道。

說是禁足卻也沒有受到任何的懲罰,傭人似乎也逐漸對監視感到厭煩,事情差不多也冷卻下來了。只要別太招搖,出個門應該不會遭到責難。

「恩,去過了。對對對,莉兒就是要來說這件事的。哥哥,不得了了喔。」

斐莉兒似是稀奇地注視著夏洛克讓小汽車在桌面跑動,同時如此說道。夏洛克的神色頓時嚴肅。

「發生什麼事嗎?」

「恩,很糟糕呢。哥哥,你知道麥道斯家嗎?他們那天剛好前去訂製禮服,莉兒還因此被趕了出來。不過,這也是不得已的,因為『薔薇色』將客人視為第一優先,也有送我點心作為餞別禮,杯常……非常美味喲。還有啊,那個兒子的態度十分無禮!」

「……喔,原來是那方面啊。」

夏洛克頓時鬆了一口氣,明明艾麗斯已經被逮捕,他卻一時誤以為是克莉絲髮生了什麼事。斐莉兒拿起車子並翻了過來。

「提到麥道斯將軍,他的夫人應該很早就過世了。我是第一次知道他有小孩……恩?兒子?」

「聽起來像是弟弟代替姊姊來訂製禮服。哥哥,很奇怪吧?」

「是啊。這件事問問母親,說不定能知道些什麼!那麼,妳有將信交給克莉絲嗎?」

夏洛克沒什麼興趣地轉開話題,斐莉兒瞬間不滿地鼓起腮幫子,但仍點了點頭。

「有,然後克莉絲的答覆是,我明白了。」

「就這樣啊,謝謝妳,莉兒。」

「你沒什麼反應呢。」

斐莉兒歪著脖子望向夏洛克的臉龐。

「果然是莉兒會錯意了啊,哥哥和克莉絲都不讓莉兒看信,而莉兒身為一位淑女,又不能偷看……」

「我知道妳是一位淑女。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喔。」

「莉兒不會講出去的,真是失禮呢。該怎麼辦呢,還是去問問姨媽有關麥道斯先生的事情好了。」

斐莉兒將紙車子放回原來的位置,然後又噠噠噠噠噠地從房門離開。

夏洛克長吁了一口氣,讓背倚靠在長椅上。

『我明白了』啊——

他全身力氣頓失。

真想看看克莉絲答覆斐莉兒時的表情。

她是否……有感到一絲喜悅呢?或者是,她其實根本不想去,但因為那件事而難以回絕?克莉絲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突然間寫信邀請對方共進晚餐的做法,自己也認為有些強人所難——

無論如何,下次見面就知道了,夏洛克如此說服自己。

(在定下來之前,先交往一、兩個戀人也不是壞事。)

他想起父親的話。

雖然裝出一副寬厚的模樣,但艾佛列特·哈克尼爾當然是沒有將勞動階級的女性列入兒子的戀人人選。一旦知道對方是裁縫師的話,在憤怒之前必先感到錯愕,然後理所當然地設法拆散兩人吧,並且會視情況看該給對方多少金錢,接下來——

接下來,如果我堅持一定要交往的話——

夏洛克的唇邊冷不防地浮現出笑容。

我與克莉絲根本沒有成為戀人的打算,至少現在沒有。

(我該離開……她……嗎?)

這個念頭霍然在腦中浮現。

夏洛克沒有時間沉溺於戀愛之中,與英國的未來同樣,他一直對自己人生的計畫深信不疑。迎娶端莊賢淑、知書達禮,身分與自己匹配的千金並繼承哈克尼爾家,為英國盡心儘力。那是背負在自己身上的義務,現在要回頭的話還來得及。

克莉絲同樣也是。

克莉絲是一位稱職的裁縫師,『薔薇色』應該受到世人更多的肯定,更何況克莉絲害怕自己的思緒被打亂。

對克莉絲而言,與一位溫柔、有權力或是財富,並且具有生意頭腦的男性結婚,才是最為理想的吧——

(我不要。)

頓時這股強烈的想法湧現心頭,夏洛克憎恨起自己想像中的男性。

與其那樣的話,我寧可自己給予足夠維持裁縫屋生計的金錢。克莉絲的處境比她單純的外表來得複雜,不是任何男人都能保護她。

敲門聲響起,不是斐莉兒,也不是男管家克勞德或侍女。

「——夏洛克,你在裡面吧。」

「休貝爾嗎?進來。」

夏洛克以略顯冷淡的聲音說道。

他坐在長椅上仰視走進來的該名男性。新上任的馬車夫休貝爾·沙利夫,以不帶一絲雜質的藍色眼眸看了夏洛克一眼。

這名男性與其說他個子高大,更適合用魁梧壯碩來形容。肩膀寬大,胸膛厚實,隨意束起的黑色長髮披垂至寬闊後背的中央,挽起的白色襯衫可見到其粗壯的手。雖然在馬車夫樓房分配了一間單人房給他,卻因為說話有法國口音而似乎無法融入傭人們。

「艾麗斯搭上囚車了。」

休貝爾面無表情地靠著牆壁說道。

打從來到這棟宅邸開始,休貝爾似乎就不打算恭敬對待夏洛克。休貝爾所服從的,只有身為主人,同時也是戀人的伊夫林·特里維西克女伯爵。

然而,既然事件的證詞——包括偽證在內——已經全部拜託他去作,夏洛克也不好去斥責他的行為。

夏洛克飛奔至那輛列車裡的時候,克莉絲正用槍指著艾麗斯。休貝爾對於克莉絲的事情隻字未提,只有出面指證艾麗斯手上握著槍,夏洛克不向艾麗斯開槍的話,唯恐會造成重大慘案。

「從警察那裡轉至審判官了嗎?」

夏洛克重新將紙制的汽車放在桌上。

(我對著全能的上帝發誓,我所指控之事全部皆為事實……)

夏洛克不願意做偽證,既不是為了法律,也不是為了宗教,更不是因為身分。

「應該會依輕罪起訴吧。照你們所希望的,整起事件就以單純是頭腦有問題的女人惡作劇的結果落幕。」

「輕罪,真是好笑。到目前為止,艾麗斯不斷企圖讓貴族千金自殺,奧佛西地昂斯宅邸也是,莫亞迪耶公爵的鄉間宅邸也是……」

夏洛克察覺到自己沒有任何發言權利,以嘲諷的口吻打住話語。

越是顯赫的家族就越會隱藏醜聞,更何況還是牽扯到未婚的千金。在這點上,哈克尼爾家也不例外。

而且,慫恿人去自殺究竟算不算是犯罪?

「艾麗斯沒有任何表示?也就是說——」

「若你是指暗之禮服的事,她沒有說。琳達·巴雷斯的事情也是,我當然也沒有說出去,畢竟說了也不會被採信。」

夏洛克以銳利的眼神看著休貝爾。

琳達·巴雷斯,裁製暗之禮服的裁縫師——

「坐下吧,休貝爾。」

夏洛克此話一出,休貝爾隨即默默地坐至夏洛克對面的單人椅。他靜靜地交迭起雙腳,唯獨當看見桌上的紙制汽車時,露出了詫異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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