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部分(2)

「如果,你還愛著那個公安人員,我當然不能再說什麼。」喬真自我嘲弄地笑了笑,又換了一種認真的口氣,接著說:「可他對你姐姐既然能夠這樣落井下石,將來你要有什麼倒霉事,他未必不會,這種人,值得你愛嗎?」

一種極度的反感,使她把心扉完全閉住,並不想和喬真爭辯下去,只是冷冷地說:「你以為,我會成為我姐姐那樣的人嗎?」

「咳,」喬真嘆了一聲,繞開她的反問,說:「為了你姐姐的事,我爸爸在市委里很不得意,所以最近心情一直不好。可他還是為了你留校的事找了一下王副校長,他要不是為了咱們倆的關係,這時候是決不會出面求人的,你知道我們家是多麼希望咱們能夠,能夠……」

「什麼?」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你說什麼,你爸爸找了王副校長?為我?」她氣得直打哆嗦,「為什麼不和我商量?我還是不是個獨立的人?為什麼事先不徵求我的意見?你們,你們簡直把我當成玩偶了!」她如同一個被蒙在鼓裡的人忽然明白了真相,胸口堵著口無處發泄的火氣。

「這這,完全是為了你呀。」喬真發了慌,「分校的生活艱苦倒沒什麼,可學習條件、師資力量那麼差,這是不能將就的呀,況且過不多久我們就要面臨一個分配的問題了,連總校都要有百分之五十的學生分到外地,真要是去了分校……咳,難道我們替你做這件事是害你嗎?」

「害我!」她氣極地喊了一聲,鄰桌的人無不側目而視。她站起來,咬著牙說:「我靠自己生活,不需要別人可憐我,同情我,不需要別人恩賜!不需要!」

「小萌,你幹什麼?你要上哪兒?」喬真在她身後軟弱地喊著。

她回到了家。

家……

這是一個市委政法書記的家,這個家給過她無數溫暖和享受,給了她難以割捨的優越感和依賴心,倘若不是命運把磨難橫攤在身上,她的未來大概不會離開她自己在想像中塑造的公式而發展到別處去——她將會成為一個優秀的律師,愛人搞公安,姐姐擅音樂,姐夫是出色的翻譯,父親是德高望重的老幹部,母親病休在家,安享天倫之樂,這是一個和睦、美滿、令人羨慕的家庭,一個殷實的物質生活和豐富的精神生活兼備的家庭。啊,這類想像,這類憧憬,是多麼市儈、多麼俗氣,可她居然一直沒有剝奪它們在自己心中的那一小塊領域,就因為它們能給自己庸俗的心靈帶來一點兒苟且的幸福感。夠了!她不要這幸福感,不要這無聊的、虛偽的、低級的、自欺欺人的幸福感!她要靠自己生活,靠自己生活!

進了家門,母親正在走廊里撥電話。她低著頭正要進自己的屋子,母親竟意外地叫住了她。

「盧援朝又被捕了,你知道嗎?」

她停在卧房門口,「知道。」

「這下清楚了吧,你姐姐就是給他弄壞的,他才是真兇。當初我不讓你去給他瞎辯,你偏不聽。結果怎麼樣?這件事對我們這樣的家庭會有什麼影響,我看你是從來不考慮的!」

她好容易才忍住了火氣,鎮靜地說:「我是有錯的,可我的錯並不是因為當了他的辯護人,殺人犯也有獲得辯護的權利。我錯就錯在不該無原則地輕信和同情,不該這樣麻痹,這樣天真。我的錯我知道。可是您呢,您沒有錯嗎?您為姐姐開脫罪責,走後門,您還是個黨員呢!您這麼做,又會給家裡帶來什麼影響,您考慮過嗎?」她不知道是因為氣憤還是因為難過,發著抖說出了這番義正辭嚴的話,這是她第一次敢於這樣撕破臉地指責母親。

「你,你,你胡說什麼!我是你母親!不是你的同學,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母親老羞成怒,「她是你姐姐,她是大反革命,犯死罪,對你有什麼好處!」母親的嗓子完全嘶啞了。

「那是她,罪有應得!」她咬牙說了一句,拉開房門,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好吧,」母親在門外喘著氣,「你不用這樣對待我,我也活不了幾天了。」母親說完走了。隔了一會兒,傳來一聲重重的摔門聲。

她一個人,默然在椅子上坐下來,心緒孤獨而繚亂,幾乎想像不出今後這種形同水火的日子該怎麼過。床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封信,大概是吳阿姨送進來的。信封上沒有寫發信地址。她滿腹狐疑地打開信封,展開信紙,一片斑斑點點的水漬把信紙搞得有點發皺,是什麼?淚水嗎?她看見信紙的下方寫著「嚴君」兩個字,呼吸忽地緊促起來。

肖萌:你好!

我想和你談談,我覺得應該和你談談。因為我知道你是愛著周志明的,也因為我和你一樣愛過他。

我們都是不幸的。我的不幸在於得不到他的愛,而你的不幸在於得到了卻不珍惜。你和你的全家也許還不知道,三年前他鋃鐺入獄,給自己選擇了一條犧牲之路,就是為了救護你的姐姐和你的一家,由於他銷毀了你姐姐在十一廣場上『鬧事』的證據,你們才在那場浩大的冤獄中得以倖免。這幾年,他吃了多少苦是可以想見的,但他卻從來沒有訴過苦。這種忍辱負重的性格,也許是使你至今不能完全了解他的一個原因。但是,他的正直;他的善良;他對別人的熱情和坦蕩;他對生活的嚴肅和樂觀;他對事業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難道都沒有使你為有這樣一個愛人而感到過一點兒自豪和滿足嗎?這一切閃光的品質在種種順逆榮辱之中保持得那麼頑強,頑強得成了一種本色,使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覺得他可信和可靠。我想你不應該是無動於衷的,你應當是看到了的,因為你最親近他。

請你原諒我吧,我愛過他。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從來沒有愛過我,因為他已經愛了你。

友誼可以分享,愛情必須獨佔。我多麼希望能有一個使他幸福的家庭環境,多麼希望你能好好地待他。你能吧?

我是你的朋友,請別怪我多這個嘴。

嚴君

她撲在桌子上,無聲地痛哭起來,她的淚水和嚴君的淚水重疊在那封信上,濕透紙背。她糊塗、她羞恥、她悔恨!她不配他!她終於在淚水中決定了自己的道路。

她決定了!

三天以後,學生們開始放寒假,在那張貼在教學大樓門前的光榮榜上,她成為法律系第一個要求去分校草創的志願者,並且主動要求參加了去分校打前站的先遣組。她決心要去吃苦,要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自強的人;她決心拋棄庸俗,掙脫自私和冷漠的小圈子,真心實意地為他人、為事業而生活,在忘我中找到新的寄託。只有這樣,她才能配他!

她默默地收拾著行裝,一切都沒有告訴母親。如果母親對她的去留無所謂,那她也無所謂;如果母親感到傷心或者生氣,那就隨她去。她甚至體會到了一點兒惡毒的報復欲!

先遣組不用帶行李,她仍然像搬家似的裝了滿滿兩大手提包東西。她想好了,這個春節她要一個人在外面過。

在走的前兩天,她給周志明寫了一封信。她曾經一遍又一遍地思考、梳理著那些渴望對他傾吐的話語,但是最終拿起筆的時候,卻是極短極短的幾句:

志明:

我對不起你。

我要走了,到分校去。後天早上坐十六次慢車走,再見。

信發出以後,她一直沒敢離開家,估計著他見到信便會來找她。她在家等了整整一天,然而他卻沒有來。

早上,天剛亮,外面下了雪。她提著手提包走出自己的卧房,在走廊里恰巧和從廚房裡走出來的母親打了照面。

母親顯然是剛剛起床,還穿著睡褲和棉拖鞋,棉襖披在肩上,手裡端著一隻盛滿牛奶的玻璃杯。看著她行裝齊備的樣子,驚愕地瞪起了兩眼。

「媽,我要去分校了,坐今天早上的火車走。」

母親明白了,握著牛奶的手拚命抖起來,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看著母親蒼白的、有些睡腫的臉,心一下子軟了,萬端感觸一齊堆積在心頭,眼淚忽地流下來。

「媽,你和爸爸,自己多注意身體啊。」

「我,我還是你媽嗎?你要走,還跟我說什麼?還說什麼!你可以一仰臉就走嘛,你可以不認你這個媽媽,你從來沒把我當作你媽媽!」母親瘋了似的,哆嗦著叫喊起來。

母親的叫喊,使她的心又堅硬起來,怨氣和委屈、不滿和忿恨全都凝結在舌尖。她只吐出兩個字:

「再見!」

她提著提包,從母親身邊走過,走出大門。聽見玻璃杯掉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她沒有回頭。

火車站裡人很多。正是春節前鐵路聯運的高潮時期。坐這趟車探親和放假回家的人擁擠不堪。站台上泥雪狼藉,到處堆著一堆堆的箱子和行李,拉東西的電瓶車高聲鳴著汽喇叭,技術高超地在人堆中繞來繞去。她的手提包被兩個男同學幫忙拿到車上去了,她沒有上車,心情緊張地向檢票口企望著。她在那封信上是寫了車次和時間的,雖然沒有要求他來,但她固執地咬住內心裡的那個確信——他會來的,會來的。

「施肖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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