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部分(1)

他裝作沒聽懂,「她對誰都挺熱心的,我們處里一個姓陸的小夥子很喜歡她,大夥都想幫著促成這個事呢。」

「啊,是嗎?」萌萌笑了。

他們回到家,廚房的餐桌上擺著快要涼的飯菜,萌萌一邊洗著手,一邊問吳阿姨:

「他們都吃過了?」

「吃過了,都在客廳。」吳阿姨忙著幫他們點火熱菜,又帶著幾分大驚小怪的神氣悄悄補了一句:「你爸爸正跟小虹說話呢。」

果然,他們剛剛吃上頭一口飯,就聽見施萬雲在客廳里提高了聲音,語氣似乎有點異樣。

「怎麼能這樣比呢,難道這不是『四人幫』破壞造成的嗎?」

「老是『四人幫』破壞,『四人幫』打倒多久了,還賴『四人幫』?」季虹的聲音,「我就不服這個說法。」

「那你說,你說!因為什麼?」施萬雲明顯忍耐著。

「因為什麼?因為咱們自己!哼,你瞧人家日本,蓋一座樓,十幾層,一個星期就交工,咱們呢?神農街那座樓蓋了多久啦?別說蓋大樓了,就連咱們門口修的那條地下管道,從十一月初,修了半個月,到現在,土還攤在那兒沒人管,這還是在太平街,要是在老百姓的小巷裡,堆三年也是它。噢!這也是『四人幫』破壞造成的?哼,我看純粹是中國人的劣根性,越窮越懶,沒治!」

宋凡的聲音:「對了,這真是個事,萬雲,你明天想著和市政工程局說一下,這門口老是這樣堆得亂七八糟怎麼行,叫他們派人來清理一下。這些人,你不提出來,他就永遠不管你。」

施萬雲又開口了,聲音還是沖著季虹的,「我看你們這些幹部子弟,就是生活上和精神上都太優越了,那些真正住小巷子的群眾,倒不像你們這樣牢騷滿腹,怨天尤人的。」

「牢騷滿腹?我滿腹牢騷還沒發呢,你就說我調工作這件事,要是在國外,有什麼本事做什麼差事,天經地義,理所當然。可咱們國家,哼,事兒多了,什麼工轉干啦,什麼跨行業啦,什麼調戶口啦,什麼名額分配啦,想要干成點兒事真是難透了。」

「行了!我不想聽你再發你那點兒牢騷了,你自己碰過一點兒不順利,就對什麼都看不慣,都有氣,你現在的思想成了什麼樣子,自己都不清楚!你周圍都是些什麼人?他們吹噓西方資本主義的話你都信,可我跟你講了那麼多正確的道理一點兒也聽不進,你還要說什麼!」

施萬雲動氣了。志明和萌萌不由都停下碗筷,不無擔心地把注意力投向客廳的方向。

「算了算了,你爸爸好不容易能休息一個晚上,你讓他安靜一點兒吧。」宋凡是一副息事寧人的語氣,「萬雲,醫生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動不動就發火。」

「我周圍是什麼人,」季虹的聲音明顯弱了下來,「無非是一些朋友來跳跳舞。」

「你們要跳著迪斯科走到共產主義去嗎?」施萬雲的火卻按捺不住了,「那幾個男人,留那麼長的頭髮,像什麼?你要跳出去跳,我的家裡不允許這種假洋鬼子進來!」

「人家舞蹈演員,都留那麼長頭髮,媽,你瞧爸爸,簡直不讓我說話了。」

「哎呀,你們都吵個什麼?虹虹,爸爸也是對你負責嘛,那些男的留那麼長的頭髮是不好,還留著小鬍子,完全是追求資產階級那一套,我看著也不順眼,總帶到家裡來跳舞對爸爸在外面該是什麼影響呢?你們從來不考慮的。」

「哼,」季虹還是有點嘟嘟囔囔,「美國人日本人也留長頭髮,不也搞得挺富嗎……」

「虹虹,算了,少說兩句行不行?那是資本主義嘛……」

「咱們倒是社會主義,可搞了幾十年還那麼窮。」

「咣!」是茶杯重重地扣在桌子上的聲音,連周志明和萌萌都嚇了一跳。

「出去!你簡直不像我的女兒,不像一個共產黨員的後代!」施萬雲終於爆發了,「你們是從蜜罐子里長出來的,以為自己天生就該享福,你們見過中國過去是什麼樣嗎?見過帝國主義殺中國人嗎?我們死了多少人才打出社會主義,死了多少人!光攻四平,就死了多少人!……打出了社會主義,是為了給你們隨便罵的嗎?你們這些娃娃,竟然對毛主席也指手畫腳,有什麼資格!滾出去!」

客廳的門砰的一聲,一陣咚咚的腳步在走廊穿過,接著,季虹的房門撒氣般地狠狠摔了一下。客廳里,宋凡唧唧咕咕地埋怨著,一會兒,全都靜了下來。

「哼哼,」施肖萌的鼻子里很勉強地笑了兩聲,然後端起飯碗,「沒事兒,我爸爸就這樣兒,老頭們對現在的年輕人總是理解不了,動不動就拿舊社會比。」

周志明悶頭吃飯,心裏面沉甸甸的。在感情上,當然,也在道理上,他是不接受季虹的觀點的,季虹放這種「厥詞」已經不是一兩次了,他並不像頭一次聽見時那麼難受,似乎「久聞不知其臭」了。此刻心裡的沉重,大半倒是為施伯伯剛才的激動而來的。他能理解他的激動,但對他批評季虹的角度卻多少覺得有點簡單和陳舊。他覺得季虹對自己的生活道路已經有了相當固定的和具體的看法,遠非一兩句道理所能改變,如果一味拿她已經幻滅的那些理想信念來說教,只能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適得其反而已。周志明自己也說不出,如果一個人對所有的大道理,革命的信念和原則都已經感到蒼白乏味了,那麼該用什麼來使她警醒和服氣呢?他說不出,也許,也許,只有歷史吧……

他很想把這些話同萌萌交流交流,話至嘴邊又止住了口。萌萌最近埋頭功課,政治思想方面的事兒不去多想多看,跟著她那些同學人云亦云,他和她一談起來,每每不投機。特別是他自己還沒有搞懂或者找到答案的問題,他現在就避免和萌萌談,萌萌很任性,免得不快。所以他只是低聲地對她咕嚕了一句:

「你姐姐是不對。」

「社會上本來就有很多陰暗面嘛,咱們國家有的方面就是沒搞好,還不讓人發發牢騷?發牢騷也是憂國憂民,我們大學裡的同學也淨髮牢騷。」

「發牢騷看怎麼個發法兒,我也發,可你姐姐……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吧,她有點,怎麼說呢,我說是有點自私,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不能觸犯,也不能委屈,真的,我知道你不愛聽,但我就是有這個感覺。你姐姐有好多優點,我承認,但一個老是覺得個人利益得不到滿足的人,看事物的眼光大概會變得越來越陰暗的。」

「我不懂什麼叫陰暗,你就說那條破管子吧,從十一月初就開始修,到你來的那天才修完,足有半個月天天回家都得跳溝,晚上溝邊還支個二百瓦的大燈泡,照得你一宿睡不著覺,連江伯伯那些天都跑市委招待所過夜去了。到現在,廢土還不給清,就沖市政工程隊這幫官商老爺,誰沒個意見吶,發發牢騷就是個人主義,自私,眼光陰暗?」萌萌笑了一下,「我看你才陰暗呢,你這職業習慣就老是把別人看得那麼壞。」

「你說的和我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算了算了。」他覺得還是不該在背後多說季虹的壞話,所以沒再戀戰,悶著聲往嘴裡扒著飯。突然,他的筷子一停,霍然抬眼,「你說什麼?咱們門口的地下管道是夜裡施工的?」

「可不是嗎,等你白天上班了,他們也回去睡覺了,你下班休息了,他們又來了,把我們給氣壞了!」

「原來是這樣!」他扔下飯碗,猛地站起來,從飯廳跑出去了。

「怎麼啦?一驚一乍的,什麼毛病!」施肖萌端起碗,莫名其妙地跟出了飯廳。

「有電話號碼本嗎?」他按著電話,愣愣地問了一句。

「有,就在電話下面的抽屜里,你要幹什麼?」

他不答話,找出電話本,把紙頁翻得嘩嘩作響。

「你到底要幹什麼,給誰打電話?」施肖萌滿腹疑惑地走過去,她一眼看到周志明那隻在電話本上划動著的手指停在了一行字上——

城東區,市政工程隊。

城東區市政工程隊的院子里,凌亂地堆滿了鋼管、纜繩、小推車、十字鎬一類的器材和工具,辦公室的門都上了掛鎖,只有一間供夜班工人休息的小屋子,還亮著混濁的燈光。

小屋裡生起了一隻火爐,爐子上坐著一壺開水,幾個工人擁擠著圍坐在爐子邊上抽煙烤饅頭,爐蓋兒被掀得劈里啪啦不停地響著。帶著股酸味兒的煤煙氣,水壺口上噗噗作響的水蒸氣和人們嘴裡噴出的煙草氣融匯成一片灰暗的濁霧,瀰漫了整個屋子。

靠門邊,擺著一張破舊的「兩頭沉」,挨著桌子坐著兩個人,一個是位胖胖的工人,年紀約有五十開外,另一個便是周志明。

「那麼,太平街這條管道是什麼時候修完的呢?」周志明用鋼筆帽在自己的記錄本上輕輕敲打著。

胖師傅手裡捧著一隻碩大的洋瓷缸子,一面吹著缸子里的熱氣,一面竭力回憶著,「幹了有半拉月吧……哎,小傅,太平街那活你們什麼時候幹完的?」

從爐邊的煙霧中,抬起一張煤黑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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