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部分(2)

「爸!您別管我的事行不行?」她皺著眉頭跺腳,簡直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市民盟的人剛找我談過,都同意我參加了,要是知道我要入黨,人家就不收了。回頭黨再入不了,參加民盟的事又吹了,我幹嗎呀!」

「什麼!」他大吃一驚,「你要加入民盟?這種大事,怎麼也不先跟我說一下,不問問我的意見?」

「我多大了,什麼事還都得先跟您說呀?」

「不行!」他拍了桌子,「我要你加入共產黨,你是共產黨的後代!」

「爸,你不了解我們文藝界的情況,參加民主黨派可吃香呢。再說幫助民主黨派發展組織,是中央的精神,您還是書記呢!」

「你這是……」他無言以對。要再說,虹虹還會講出一大套「互相監督」、「長期共存」的統戰工作的方針政策來堵他的嘴。

他不知道該怎樣來回那位副院長的信。

施萬雲很沉重地在屋子裡踱了兩趟。屋子很悶熱,暖氣燒得太過火了。據說這一排「復辟房」的暖氣是全市燒得最早,也是燒得最熱的,熱得叫人難受。他走到窗前,打開一扇窗戶,初冬的涼氣柔和地撲在臉上,令人清醒,遠處的大街上,路燈明亮,一片都市傍晚的喧嚷隨風傳來。當市委政法書記兩年了,他已經不大體會得出身居鬧市的滋味了。前幾天他在回家的路上,偶然停車到一家書店轉了轉,人擠人,顧客讓營業員拿書,都是求爺爺告奶奶的口氣。今天他回家的時候,特地留意了一下沿途的情形,結果看到所有菜市場的門口,都是人山人海,甩著長蛇似的大隊。也許自己現在真是高高在上,不大容易曉得民生的疾苦了。群眾也漸漸不大熟悉我們了,再下去就是疏遠、陌生,搞不好還會生怨恨。群眾的眼睛喜歡盯著我們的房子、車子、孩子……

房子好說,是組織按規定分給他的,多了他也不要;車子也是國家根據工作需要配的,像今天宋凡到她一個老戰友家做客這種事,也一概是自己坐公共汽車去的。可是孩子……唯一叫他難以理直氣壯的,是孩子,叫人太不放心了。

他在辦公桌前坐下,拉開抽屜想取出那封信來再看看,在身體前傾的一瞬間,桌面的大玻璃板上映出他的臉,蒼老的,有點浮腫的臉,額角處的一塊老人斑越來越顯眼了。唉,真的老了,成堆的會議,成山的文件,完全是在疲於應付,而虹虹現在又是這個樣子,不能不顧。過兩天,一定要找她再談一次,坐下來,認真嚴肅地談,不能再放任她了。他倒是覺得,假使虹虹還在941廠當倉庫保管員的話,也許倒不會像現在這樣叫人操心。從她現在那些個「披頭士」模樣的同事們身上,可以想像到她那個劇院里的政治思想工作已經薄弱到了什麼程度,虹虹就是叫這些人耳濡目染地帶壞了,還有那個姓馮的外商,不知道是怎麼認識虹虹的,也不知道都對她灌了些什麼東西。外國,外國也不是天堂!虹虹都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這麼輕信呢?

以後,不能讓虹虹再和這個姓馮的來往了,沒好處!

飛機是晚上八點鐘到達南州市的。因為叫不到出租汽車,馮漢章在機場足足耽擱了兩個多小時才回到南州飯店。他先到酒吧喝了杯威士忌,然後拖著疲憊不堪的步子回客房,他想先洗個熱水澡,結果幾乎在澡盆子里睡著了。

洗過澡,精神略略清醒了些,他肌肉鬆弛地躺在席夢思床上,拉上被子。被子暖烘烘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樟腦味。在伸手關燈的一瞬間,他瞥見床頭柜上的小座鐘正指在0點的位置上,平靜的心緒不禁又下意識地飄忽起來。

「要不要聽聽收音機……」他明明知道不需要,可一到這個鐘點,還是忍不住習慣地動一下念頭,那個幽靈般的圖書廣告,還會不會再出現呢?

「……本社出版《婚前輔導》,請聽作者融會他所涉獵的哲學、神學、心理學、教育學以及社會學知識,娓娓細述……」

三天前,當他從收音機里突然聽到這個娘們兒嗲聲嗲氣的聲音時,內心裡的感覺說不清是抱怨還是恐慌。因為馬爾遜曾經很明確地對他說過,例常的接頭一概用他到香港度周末的機會同D3情報局的駐港聯絡員進行,而這則通過規定頻率播發的商品廣告,則是作為在緊急情況下的一種非常聯絡手段而備用的。可是在短短的幾個月內,他已經是第二次被這樣「非常緊急」地呼叫去了。在第一次聽到這個呼叫的時候,他還以為出了什麼凶多吉少的大事,急如星火而又戰戰兢兢地趕到了香港,特別是當他看到等候在那裡的並不是那個聯絡員,而是風塵僕僕的馬爾遜和霍夫曼時,兩條腿都禁不住發軟了,他不知道他們的突然出現意味著什麼。更加出人意料的還不在於此,當他知道他們召見他的目的不過是想了解一下他物色的那位「新朋友」的情況時,幾乎沒法兒控制住一腔子的無名怨火兒!他物色這個新朋友的事,在前一次接頭時就已經同聯絡員講過了,其實一切都不過是個開端,完全用不著這麼大驚小怪,小題大做,火上房似的趕來問究竟。如果單是霍夫曼,倒還可以理解,這傢伙常常閑來生事,總想花樣翻新地搞點動作,好像不如此不足以顯示自己的存在,而根本不考慮這種緊急召見會在整天提心弔膽的情報員的心理上產生多大恐慌。可叫人糊塗的是,為什麼連馬爾遜也這麼鄭重其事地被驚動來了?

那次莫名其妙的接頭過去以後,好歹平靜了一個時期。三天前,這則《婚前輔導》的廣告,再一次從廣袤的夜空不期而至。他仍然不敢有所怠慢,立即推掉了手頭上幾樁待辦的業務,也推掉了和施季虹約好的消遣,甚至還來不及做出任何揣摩和猜測,便行色匆匆地登上了去香港的航班。他不知道這次召見仍然是小題大做還是真有重要事情,整個身心都籠罩在沉重的慌亂中,他倒寧願還像上次那樣,不過虛驚一場。

他是討厭霍夫曼的,而霍夫曼有句座右銘卻是至理名言:「間諜職業的第一要素是勇敢無畏。」到現在,他才開始能用自身的體驗來感受這句話所包含著的深刻而又具體的內容了。無可否認,青年時代的那種對冒險生涯的天然喜好一去不復返了,他對過去曾經那麼崇拜和熱衷的間諜工作已經徹底地厭倦了,只剩下那個不免可憐的夢求——退休!可什麼時候才能熬到這個夢想中的歸宿呢?幹了這麼多年,他才剛剛明白,退休,是一個間諜的最體面、最榮耀、最理想的結局。他把這幾年的「自我」好好地回顧了一番,說實話,三年前他在這個危途上初試之後就開始有點兒畏懼了,以後所表現出來的那點兒膽略和自信,不過是一種「迴光返照」,或者說是有意在為自己能夠平安告退而爭得一點兒資本,如此而已。即使這樣,也是不容易的。一個在間諜舞台上活動的人,如果不是情願的,那他就免不了得天天去咀嚼去體味那種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恐怖感和重壓感,得去長期忍受寂寞的折磨,這個折磨能把你的虛榮心一點兒一點兒地剝掉,讓你很快就變得筋疲力盡、神經脆弱。他自己目前的狀況不就是這樣嗎?就像一個在陡岸之間走鋼絲的人,稍稍出乎常規的動靜立即會使他心驚肉跳。一個沒有外交特權,不享受司法豁免的人,別看你現在像個貴賓似的躺在這張溫暖的席夢思上,說不定過一刻就會被扣上手銬,扔進陰暗的牢房中等死。不行,他身上麻麻地起了一層雞皮,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狠狠翻了個身,竭力使自己從委頓不安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仗還沒打,就怕兵先疲了。他知道放任這種思緒來控制自己會有什麼樣兒的結果,他現在常常逼著自己往好處想,往寬處想,有時想起馬爾遜,心裡也會熱一下。現在他更加深切地體會到,馬爾遜關於情報員的價值高於情報的主張和種種愛惜、保護情報員的舉措,實在是高明的,有遠見的。就憑著這位上司,他有時倒也情願再為他搏一搏!

這次和他接頭的,又是馬爾遜和霍夫曼。馬爾遜最近以D3情報局亞洲地區處的主任之身,又兼掛了D3派遣部副主任的銜頭,上眷獨隆,官勢正盛,這可以從霍夫曼對他恭敬從命的態度上,看出一二。這無形中也加重了馮漢章自己的惶恐,在馬爾遜和他談話之前,他一點也估不出這位情報界的巨頭千里迢迢趕來和他接頭,是主喜還是主憂。

接頭是在馬爾遜下榻的飯店裡進行的。早有人替馬爾遜訂下了一間相當豪華的客房,房內的裝潢據說是仿照了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宮廷樣式,連水池的開關,洗澡的噴頭都按中世紀的規格含了八成金。但馮漢章卻覺得那套現代化的淺色沙發有點煞風景;落地座鐘的外形也太單薄,缺少那種古典味道的沉重感,沒辦法,香港人的趣味向來俗,什麼東西都能讓他們搞得半古半今,非驢非馬。

馬爾遜身著全黑的西裝,外表上顯得年輕了許多。當馬爾遜用瘦骨稜稜的雙臂緊緊擁抱他的那一刻,他的眼睛潮濕了,一個念頭驀然撞上心扉,「……如果,向馬爾遜提出來,離開中國……行不行?」

而這話卻是極難啟口的,他實在不願意讓這位對自己有著知遇之恩的上司感到一絲一毫的為難和失望。一向,他在馬爾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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