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部分(1)

他在淑萍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想想,問道:「杜衛東,他沒有向你提起過我嗎?」

「沒,他自尊心特彆強,總不願意談起監獄這一段,他也怕別人老跟他提這些事兒。」

「他一直不知道我以前住在這兒嗎?」

「不知道,我們沒跟他說,只說這房子是借鄰居的。」

「噢——」他沉吟著,「他出了這個事,你覺得不覺得很意外?你以前沒想到過嗎?」

「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一點兒也沒想到,」淚珠又在淑萍的眼窩裡轉悠了,「他幹嗎要幹這種事呢?害了人家也坑了我,他又不缺吃不缺喝,剛從自新河放出來就找到了那麼好的工作,多不容易呀!他原來還老怕別人拿老眼光看他,在廠子里特別積極,我以為他挺不錯了呢,誰想到他還到外頭去偷,我真是太老實了……」

「那,你沒發現他最近有什麼反常的地方嗎?比如說,花錢是不是比過去隨便了?」

「沒有哇,我要早看出來就好了。他每月發了工資全都交給我,然後再沖我要,最近他也沒買什麼東西。」

「他每天除了上班都幹什麼?」

「不幹什麼,這幾天幫他們廠里一個姓盧的人打結婚用的傢具,其他……,沒幹什麼。」

「他偷東西是哪天?噢,對了,星期天。那天他在家有什麼不自然的表情和舉動嗎?」

「沒……我想想,那天,我們倆一塊上百貨商場買東西去了,對了,他那天碰上了一個好朋友,不過我沒看見,他自己跑到街對過跟那個人說了一會兒話。再就是……再就沒有什麼啦。」

「噢,我知道。」

大福子和梅英端著個熱茶杯走進屋來,放在他跟前。他看看錶,對他們說。

「我也該回去啦。」

又勸了淑萍幾句。他沖大福子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西屋。

「談得怎麼樣?」大福子先問。

「我問了問杜衛東最近的情況,這個人在出獄以前已經表現挺不錯了呢。」

「我原來也覺得挺不錯的,誰知道人心隔肚皮,人家都說偷東西這玩意兒有癮,染上了就難改。」

「你媽想叫淑萍和他辦離婚,我倒覺得還是別操之太急的好,不如冷處理,讓淑萍涼一涼,等心裡頭平靜下來再考慮,家裡最好別勉強她,別逼她。人家也畢竟是夫妻一場,總免不了要有些難以割捨的情分,你說呢?」

「對對,回頭我們都跟我媽說說。」

「那我走了。」

「哎,」大福子又拉住他,「杜衛東怎麼處理,你能不能幫著給打聽打聽?」

「呃——」他猶豫了一下,「有規定,沒有結束預審的案件,辦案單位是不對別人透露情況的。我知道杜衛東是市局刑警大隊抓的,單從這兒就能看出案子不算小,你想想,偷到太平街去了嘛。刑警隊我倒是熟人多,看情況吧,能問我就問問。」

「行,反正別勉強,別破壞你們的規定。」

從西夾道出來,他慢慢地騎著車子,心裡又混亂又難過。杜衛東走上回頭路,對他的確是一件非常難以下咽的事。誠然,人是會變的,但怎麼會這麼個變法呢?人,難道真的是一種全不可預言、不可捉摸的怪物嗎?他實在悟不出道理來。

回到太平街,把車子搬進大門的時候,他一眼瞥見萌萌那輛綠色的二六小車支放在走道里。

「她今天回來了?」他心裡想著。

走廊的白牆上,新近添了兩幅精裱的軸掛,一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古畫,是青石齋畫店的水印;另一幅字,是南州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龔裴文老先生的墨寶,錄著一條古訓:「行成於思,毀於隨。」筆法確是豪放不拘,古風可嘆。這是宋阿姨輾轉周折託人索要的,昨天才裱好掛出來。他從那字幅下面走過,在衣架上掛大衣的時候,聽見客廳里肖萌正在跟誰說話。

「什麼叫幸福?要我說,只要你產生了幸福感,那就算是有了幸福。互相喜歡不就是幸福嗎?就像援朝哥哥,蔫蔫乎乎的,可你就喜歡這蔫乎勁,他也喜歡你,這就挺好嘛。」

「援朝和他可不一樣。」季虹的聲音照例要衝一些,「你其實根本不了解援朝。他蔫蔫乎乎?錯了,再沒有比他更有主意的了。我喜歡他就是喜歡他心裡拿得住,這是男子漢的一種氣質。再說,援朝好歹是正經八輩的翻譯,精一門外語,可他有什麼?一個警察,扒拉個腦袋就能幹,還挺保密似的,幹什麼的還不願意說,我看說不定就是個管戶口卡片的。你說你究竟喜歡他什麼,他有什麼可以吸引你的?說來說去不就是個形象好嗎?這都是一時的。至於說他喜歡你,那當然了,咱們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條件,他當然不會有什麼說的。」

周志明本來是想進去的,季虹的話使他收住了腳步,心裡頭彷彿讓人踩了一腳那麼難受。又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原來宋阿姨也在屋裡。

「你不要太任性,萌萌,不要那樣對待人家喬真,人家請你去玩玩有什麼不好呢?志明那孩子老實是老實,可他畢竟是坐過監獄的。」

「坐監獄?那還不是因為保護反『四人幫』的人嗎,現在也平反了!」

「據說也不是一點兒錯誤都沒有,人家喬真的爸爸就是管這些事情的嘛。」

他沒有再聽他們說下去,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檯燈,檯燈是貝雕粘的,玲瓏剔透,很漂亮。燈光從綠色的紗罩里瀉灑出來,整個屋子沉浸在寧靜的暗調里。是的,這兒很舒服,很優越,可這兒不是他的家,今後他也不會在這兒安身立命。本來,他是想把自己為什麼坐這幾年牢原原本本跟施伯伯和宋阿姨講的,現在他決定不講了,在季虹這樣的人面前以恩人自居,換來她的好感與容納,也許會使他比現在還要感到尷尬和無味。此刻,他無論如何不能控制住自己去想念死去的父親。他愛自己的工作,愛周圍的同志,可所有這一切都無法代替對父親那種依傍的渴望,這也許是人的一種天性,沒有親人便會孤單,他現在就常常會切然地感覺到生活中和心靈上的這種難於彌補的欠缺和空曠。

肖萌呢?肖萌是他的慰藉,儘管他們現在並不十分談得來,但她畢竟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他之所以沒從這兒搬出去,大半就是因為不想傷她。反正,將來就是結了婚,他們也得和這兒分開過,不在一塊兒住著。那樣,跟宋阿姨和季虹她們的感情,也許反而會好些的。

夜裡,他睡不著,倒不是為了這些疙疙瘩瘩的不痛快,順逆榮辱,他多少都嘗過一點兒了,當然不能還像「林妹妹」似的纏繞在這些無聊的愁懷和傷感中。對生活上的事,還是線條粗一點兒為好,管它那麼多呢!這一夜使他輾轉反側的,還是杜衛東這件事,怎麼想怎麼是個不通!

第二天,一到了辦公室,他先給馬三耀撥了個電話。

「喂,我說,今天晚上我想見你一面,下了班,九仙居飯店怎麼樣?」

「哈!」馬三耀在電話里笑起來了,「你的消息真夠靈通的啊,我這兒還沒正式結案你就逼我還願哪?」

「你又是沒空兒,是不是?」他先堵他的嘴。

「空兒是有啊,可就是……我說,你等我下月關了餉行不行?還有一個禮拜。」

「你來吧,今天我請你,九仙居的西餐部,那兒人少,說話方便。」

「你出血呀?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了,只是那洋玩意兒咱吃不慣。好好好,晚上見吧。」

「晚上見。」

九仙居飯店是個有五十多年歷史的老字號,坐落在馬尾路深處一個殿堂式建築的深宅大院里。原以經營魯菜著名,後來又添設了西餐部。近幾年,飯店的門面雖然裝修了「洋氣」的大玻璃門,可進到內部,還是個綠竹迴廊的連套院兒,仍不失其古雅之魅。因為這兒遠離商業中心,也不是交通幹線,外地人一般涉足不到,本地人又嫌價格昂貴,輕易也不來鋪張,所以在繁華擁擠的南州市內,是個得天獨厚的避喧之處。周志明之所以把馬三耀約到這兒來,圖的就是一個可以安心說話的環境。

他們找了個挨牆的桌子,他叫了菜,馬三耀又在櫃檯上買了瓶「中國紅」,兩個人杯盞交錯地對酌起來。

「你也該請我,你比我闊多啦。」馬三耀三杯酒下肚,臉色不變,一邊吃菜一邊說,「這兩年的工資補了你多少錢?你爸爸又給你留了一萬多,你可是個大富翁!」

他沒答話,卻反問道:「聽說這次百分之二的調級,你們刑警隊有你一個?」

「刑警隊一共提了三個候選人,我是其中的一個,反正最後三挑二唄,是誰還沒定,不過目前我的呼聲最高。」

「為什麼,你有那麼出色嗎?」

「那當然,」馬三耀掩飾不住地得意,「我搞刑偵快三十年了,由我自己牽頭負責的案件,大小近百起,從沒出過一起冤假錯案;從沒抓錯一個人,這在全局都是最高的紀錄,這一條還不夠硬邦邦嗎?包括十一廣場那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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