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部分(2)

「你,不是在上學嗎,我不想讓你分心思。」他久久地把她抱在胸前,用力地、毫無保留地抱緊她,很久很久,才慢慢鬆開胳膊,拉著她坐在床上,「等一等,我們開開燈。」

「要不是今天江伯伯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你回來了呢。你收到我的信了嗎,為什麼一封不回?」

「總不能拖著你……」

「你太不了解我了,你知道我多難受。」

他把燈拉開,「過去的事了,原諒我吧。讓我看看你。」

小萌的樣子比三年前他們初識時顯得成熟多了,身子也比過去稍稍豐滿了一些,結實了一些。她低頭擦去了眼角的淚,然後對他莞爾一笑,帶著點兒心酸地說:「我沒變吧?」

他笑笑,「好像長大了一點兒,長高了一點兒。」

「我穿高跟鞋了。你呢,身體沒垮吧?」

「你看呢?」

他們對視著,小萌摟著他的胳膊,掛著眼淚笑了,「你呀,你真是,出來也不告訴我……」

「我去過神農街,你們不在了。」

「我們搬到太平街去了,我爸爸恢複工作了。你現在就住這兒嗎?」她皺眉環視著這間小房。

「啊,家裡房子借給鄰居結婚了,我臨時住這兒。」

她站起來,把床上的褥子往被子上一蒙,不容分說拉起他的胳膊,「走吧!」

「上哪兒?」

「到我家去住。」

「不不,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家裡現在房子很富餘。」

「不不,你們不方便,……至少,等以後吧。」

「這屋子怎麼能過冬呢,走吧走吧,你就聽我的吧。」

他心裡頭湧上一團熱流,酥酥地向全身擴散,眼前,好像有一片寬闊美好的天地鋪展開來……

屋子裡煙氣綽綽的,「鳳凰」、「三五」、「紅塔山」,都是「甲級」煙氣,青虛虛地貼著天花板,雲一樣浮著,空氣濃稠得幾乎可以攪拌,難受得透不過氣來。可那些人呢,卻還在興高采烈地說笑,彷彿嗅覺早已麻木了似的。

「快快快,季虹,我放音樂啦。」

「援朝,放下你的單詞吧,還沒見過你們兩口子跳一個呢,快點兒。」

「算了吧,他不會。小喬,我跟你跳。」

「哎哎,你們大家都來跳啊,一塊兒跳,建國、老四,快來呀,音樂還長著呢,萌萌,來!住你們家的那小夥子哪?叫他也來跳啊。」

「哎,跳一個吧。」萌萌的聲音湊過來。

「不會,你跳吧。」

「非叫我拉你?」

「你幹嗎硬叫兔子駕轅呀?」他勉強擠出些笑來。

「萌萌,我能請你跳嗎?」小喬的哥哥過來了,一臉文質彬彬的樣子。

「對,你們倆跳吧。」他好容易解脫了。

「篷篷篷、喳喳喳,」人影幢幢。他百無聊賴地坐著,看著,今天本來是想圖熱鬧的,可現在卻覺得有點兒厭煩,不痛快,總像和這兒有什麼隔膜似的,可是又不便走開。

音樂終於停下來。「哎,建國,你女朋友從巴黎來信都說了什麼?跟咱們吹吹。」說笑聲旋即灌滿了客廳。

「你怎麼不高興了?」小萌又回到他身邊。

「沒有哇。」

「話也不說,舞也不跳,那麼不合群。」

「我就這樣兒……有點累。你們玩兒你們的。」

「一人向隅,滿座不歡,你不會應酬應酬,跟著一塊兒說說話?省得人家說你這人彆扭。」

是有點兒彆扭。在這住了一個星期了,星期天來的,今天,又是星期天了。仔細回味一下,整整一個星期的全部感覺似乎就是一種複雜的、立體的、多因素的彆扭。「我回去。」他幾次都想這麼說,在來的第一天他就說過這句了。施家的一切沒有變化嗎?不,有的,有看得見的,也有隻能憑著神經末梢才可以感覺到的。宋阿姨雖然在見面的時候對他特別客氣,特別笑容可掬,但卻分明沒有了原來那種親近的、真誠的關懷。

「你也不先跟家裡商量一下就領來,真不懂事……」

他當時隱約聽見宋阿姨在自己的卧室里跟小萌說了這樣一句,身上呼地一下燥熱起來。

後來不知道母女倆是怎麼「談判」的,他只聽到最後小萌在走出卧室的時候說的一句話:

「媽,我叫吳阿姨幫我把那間小屋騰出來就行了。」

他從客廳的沙發上站起來,別彆扭扭地說:

「別折騰了,我回去。」

「幹什麼?」

「我住這兒你們不方便,真的,你們不方便。」

「你是不是又有朋友了?」沒想到萌萌倒先提出「外遇」的問題來了。

「沒有,只有你一個。」

「那就住這兒。」她毫不猶豫地說,甚至還有點兒惱火。

萌萌不像原先那樣溫柔了,變得快爽直率,他現在與其說是喜歡,倒不如說是很需要這種性格呢。

但他還是覺得彆扭,雖然人家並沒有冷待他,連每天忙得只有在飯桌上才能和家裡人見一面的施伯伯,在開飯之前也每每要站在走廊里喊一聲,「志明,吃飯嘍!」這一聲就夠了,他覺得一股無可形容的溫暖一直滋入到心底,就像父親那滾熱的手掌熨貼在胸口一樣。那究竟還彆扭什麼呢?說不清。他有點兒害怕宋阿姨,也有點看不慣虹虹,為什麼?也說不太清。他不得不常常告誡自己,對別人不能眼光太苛,能夠寬容別人的弱點也是一種美德,再說人家既然容納你在這兒住著,總不該再去挑人家的是非吧。

「巴黎之美是沒法形容的。我女朋友講話一向反對誇張,現在連她都這麼說,我想此言大概不虛。」那個叫建國的人把調子很高的聲音刺入他的意識里。

「沒法兒形容,至於嗎?」

「怎麼不至於,她去的時候正趕上去年的聖誕節,街道都裝點起來了,聖誕之夜,老留學生領她出去轉了轉,她說整個城市豪華得就像人間天堂一樣,中國人如果不身臨其境,是怎麼也不可能想像出來的。」

「喲!是嗎?」

「嘖,沒治。」

「巴黎,花園城市,有名的。」

「哎,援朝,你七五年不是給你們廠技術學習組當翻譯去過法國嗎?是不是那麼美?」

「我們沒去巴黎,去的是里昂,里昂,我沒覺得怎麼樣,就那麼回事吧。」

「你呀,大概那些天都讓單詞給埋住了吧,哈哈哈。」

周志明望著那一張張笑眼迷離的、神往的臉,好像離自己是那麼遠,那麼生,那麼隔膜。

「季虹,上次那本《加拿大風光》還在嗎?就是那本畫冊。」

「那是借別人的,早還了。」

「過去,咱們知道的太少了,你們別看我現在就知道跳舞,我小時候可還是個好學生呢,不信問我哥,我還是紅領巾大隊長呢。我原來以為只有中國有拖拉機,只有中國才有我們廣濟路上的那種霓虹燈,只有中國人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還在水深火熱之中,我真的相信這一套,現在才知道,人家比你富多了!」

「哈——」

「嘿,告訴你們,有一回一個外國人對我說,噢,就是借我加拿大風光的那個人,他說他第一次到北京的時候,從飛機上往下看,北京就像一大片灰色的土坷垃平攤在地上。我一想,可不是嗎,灰房頂,灰馬路,連人身上穿的衣服大部分也是灰藍色的,連一點兒亮色都沒有。我跟他說了,北京還算好的呢,你瞧咱們南州,活像個大工地,這幾年老是修修這兒,拆拆那兒,滿街都是土,沒完沒了的折騰,可也沒見著好一點兒,還是那麼破破爛爛的。」

「季虹,哪個外國人?是不是那個姓馮的?哎,我問你哪季虹。」

「噢,你不背單詞啦?是又怎麼樣?」

「施叔叔不是跟你說過了嗎?……」

「借本畫冊又不是什麼原則問題,別跟我爸爸學得那麼正統!」

志明從摺疊椅上站起來,向客廳外面走去,客廳里的空氣已經太混濁了。

「又怎麼啦?你今天怎麼那麼不痛快呢?」萌萌從後面跟出來,從走廊一直跟到了大門外面,「隨和點兒行不行?跟大家玩一玩就熟了嘛。」

「不是,裡面空氣太嗆,我透透風。」他望著滿天寒星,躲閃著搪塞了一句,他不想惹她不痛快。

「算了,今天也的確沒意思,咱們到馬路上走走吧,今天晚上外面好像挺清靜的。」施肖萌挽上了他的胳膊。

他們跨過一片沒有平整的土地,來到明亮的馬路上,潮潤的空氣涼絲絲地沁入肺中,平坦的馬路剛剛被洒水車刷過,映著路燈綽綽的反光。往年這個時候,已經接近於滴水成冰的季節了,而今年的嚴冬卻還在北面,姍姍來遲。地上的水潮而軟,沒有半點兒滑潤感,臉上的風輕而柔,使人恍若回到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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