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部分(1)

裡屋本來就小,他家的東西雖然堆放得既科學又整齊,但仍然沒能給人留出多少駐足的餘地。外屋明晃晃的燈光帶著喜氣洋洋的調子,把裡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這兒更透著一股子陳舊暗淡之氣,有點悲涼。物是人非,見物思人,他一想到父親,思緒就要顫動,爸爸,你真的走了嗎?你的兒子回來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訴訴委屈;他要報答你二十年含辛茹苦、一粥一粟的親子之愛,他要得到報答你的機會啊!

身邊的人太多了,他沒法讓自己的身心沉浸在回憶和感念中,鄭大媽和王大爺高腔大嗓地向他講著他家那些零碎物件所擺放的位置,他不得靜,只好拿了一床被褥、幾件衣物,打成個行李卷,告辭了出來。

他又回到了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華,美麗。可這重獲自由的第一夜,哪裡是他的棲息之所呢?他原來是打算好去辦公室睡沙發的,但在出了王煥德家門後才想起手中沒有辦公室的鑰匙,一時進退不得,只好硬著頭皮漫無方向地順著大街往前走。白天興高采烈的心情這會兒竟跑得無影無蹤了,還有什麼可以讓他高興的呢?下午紀處長那一席居高臨下的教誨剛剛在他心裡蒙上一層暗淡的陰影,嚴君轉告他的關於施肖萌家道中興的消息又使他產生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顧慮和不快。他本來是可以立即去找她的,記得在自新河遭到田保善、鄭三炮們痛毆後被扔進反省號的那個凄厲的深夜,他是多麼瘋狂地渴望著能再見她一面,就是加十年刑,就是挨槍子兒也心甘情願。而現在,當可以自由支配雙腳去奔向她的時候,他卻不由得躊躇了。嚴君的話,似乎使施肖萌八個月沒給他來信這一懸疑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釋。她的父親當了市委政法書記,自己又上了大學,家境人運,今非昔比。剛才關於房子的小插曲就說明,他還是兩年多以前的他,而別人,卻都隨著時間而變化,而前進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肖萌會成為另一個肖萌,她也許在大學裡相知了更為般配的男朋友,而她的家,誰知道呢,誰知道會不會還像過去那樣歡迎他這個所謂「教育釋放」的勞改犯呢?不不!雖然他想念她,在煎熬中等待著同她的重逢,嚮往著在一起互敘別情的歡樂;但是此刻,他卻高度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他不想用陳舊的往事攪擾別人的快樂,不願意看到她在自己突然出現時的尷尬,而寧願把她在自己記憶中的美好形象就那麼永久地、固定地保留下去。

坦蕩如砥的柏油馬路在腳下延伸,路燈像一串串金燦燦的流星甩向天邊,和路邊鱗次櫛比,匠氣十足的霓虹燈交相輝映,顯示著都市之夜的華美。在油漆得富麗堂皇的紅旗劇場門前,碩大的廣告牌上赫然畫著一個穿著民警制服的姑娘,他不由得站下來看,顯然是出自一位不大高明的手筆,女民警的眼睛畫得大而無神,下面的一排黑體字寫著:「中國歌劇舞劇院來南州公演大型歌劇——星光啊,星光」。他繼續往前走,在劇場旁邊有個冷飲店,不大的店堂里已經人滿為患,可仍然有人竭力想要擠進去,路邊還有幾個賣西瓜和冰棍兒的棚子,支著明晃晃的大燈泡,此起彼落的叫賣聲招徠了一簇簇閑逛的人群。他心緒空茫地往前走,這久違的熱鬧街景並不能叫他興奮。一手夾著行李卷,一手拎著手提包,他覺得自己活像只喪家犬一樣狼狽。

總不能在馬路上走一夜吧?他猶豫了一會兒,向火車站走去。

雖然現在不是火車班次的高峰時間,但寬敞的候車室里仍然擁擠不堪。煙草味兒、汗味兒和西瓜的腐爛味兒混雜著充滿了整個大廳。他轉了半天,才在一排擠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和男男女女的候車旅客的長椅上佔住了一個可以容他橫下身來的空當兒,便懷摟著手提包,頭枕著行李卷躺下來。在他的旁邊,坐著幾個農民裝束的人,旁若無人地大聲說笑,嘴裡噴出叫人發噎的旱煙味兒,不遠的地方,幾個出差的外地人圍在一隻大果皮箱邊上,正伸著脖子吃西瓜,瓜子吐了一地。有好半天,他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漫無目的地看著,腦子裡一會兒亂無頭緒,一會兒又是一片空白,時時又害怕有人對他橫躺在椅子上,佔了過多的位置而不滿。又有幾個班次的火車開走了,候車的人漸漸稀落下來,也許是因為太乏了,耳邊的雜訊慢慢遙遠了,模糊了,他的眼前朦朧起來……

睡了多久?十分鐘?半小時?他突然被一陣嘈鬧驚醒,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用無線電話筒大聲喊話,又感到身邊的人都亂鬨哄地應聲而起,周圍全是雜沓的響動和呼叫,有人在粗暴地推他。

「起來起來!」

「幹什麼?」他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看見一個年輕民警正沖他不耐煩地揮手,「起來,到那邊集中,聽見沒有,快一點兒!」

「集中幹什麼?」他突然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一個犯人了,不由理直氣壯地瞪了瞪疑惑的眼睛。

「這是睡覺的地方嗎?」年輕民警仍舊是那種訓誡的口吻。

「我,我等車。」因為脫口說了句謊,他頓時出了身細汗。

年輕民警棱起嘴角,「最後一班車早就出站了,你等的什麼車?」

他一看手錶,哎喲,已經十二點多了。冷不防對方又問了一句:「你是本市人嗎?哪個單位的?」

他連忙說:「我也是公安局的,是五處的。」

「五處的?怎麼跑到這兒睡覺來了?」

沒法說。

「你的工作證呢?」

拿不出。

民警冷笑了一聲,「起來吧,跟我走。」

沒辦法,只好夾著行李卷,提著手提袋跟著他往人們集中的一個屋角走去。在候車室的其他地方,一群一群的警察把人們全都往這兒轟,他心裡明白,自己頭一次在車站「刷夜」,就碰上公安局的「治安清查」了,不由得很彆扭。這年輕民警準是把他當成「刷夜」的流氓,或者當成了「盲流」進城的外地人,說不定還以為他是冒充公安人員的詐騙犯,再不就是個精神病呢。

民警把他領到人圈裡,毫不理會他的分辯,扭身走開了。他只好在人堆里挨挨擠擠地坐下來。望望四周,大都是些臟衣垢面、其貌不揚的外地人,表情呆板地等候著一個個被叫去接受訊問審查,他們好像對這種清查早都習慣了,反正最後無非是轟走、收容、遣返三種結果而已。

他抱著行李卷坐著,等著,一肚子全是窩囊。輪到把他叫去問話的時候,窗外已經晨光熹微了。

訊問他的是個中年民警,他很注意地打量了一下周志明的相貌,帶著幾分驚奇的表情問:「你不是外地的吧?幹什麼的,有工作嗎?」

他沒好氣地回答:「有,市公安局五處的。」

「市局五處的?」中年民警愣了片刻,恍然地壓低了聲音:「哎呀,你是不是有任務在這兒,讓我們搞誤會了?」

「不是,我就是在這兒睡覺來著。」反正也懶得多解釋了。

「哦?」中年民警不無疑惑地沖他手上的被子卷看了一眼,「那你等一下吧。」他向屋子右面的一扇小側門走去,大約過了三四分鐘,又陪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民警走出來,周志明把頭扭向一邊,賭氣不理他們。

「馬隊長,就是他。」中年民警的聲音到了跟前,他才轉過臉來,目光和那個大個子碰在一起,竟砰然碰出一個火星來!

「馬三耀!大黑馬!」他驚喜地跳起來,「還認得我嗎?」

「哎呀!是你呀!」馬三耀一把抱住他,把那個民警嚇了一跳。「我正打算找你去哪,我昨天才知道你要出來。你怎麼跑到這兒睡覺來啦?怎麼搞的?」馬三耀鬆開他說。

「睡覺?讓你們圈了一夜,睡個屁。」

遠處,好幾個人在叫馬三耀,馬三耀對中年民警說:「老祁,勞駕你把我這位小兄弟領到你們派出所讓他睡一覺,拜託了。」說著又親昵地拍拍志明的背,「好好睡一覺,回頭我找你去。」他朝喊聲跑去了。

中年民警是車站派出所的,把他帶到所里自己的宿舍,安排他睡下。那個熱情勁兒,叫他都有點兒過意不去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多鐘。他揉揉自己蓬亂的頭髮,從床上跳下來,疊好被子,又哈著腰檢查了一下是否把那位民警的白床單給弄髒了,身後突然響起了說話的聲音。

「睡夠啦?你可真能睡。」

馬三耀站在屋子裡,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碗豆漿,上面架著幾根黃澄澄的油條。

「快吃吧,都快涼了。」

他坐在桌前,大口吃起來。在過去兩年多的時間裡,他只吃過一次油條,那是機修廠獄灶炸出來的一種可以弔死人的死麵筋。馬三耀坐在他對面,一直看著他吃完,才開口說了話。

「一粉碎『四人幫』,我就以為你要出來了,沒想到拖到現在。我去法院問過兩次,那幫人,讓你急不得惱不得。我也問過你們紀處長,上次我在市局政治部見到他,他想通過政治部到外單位請個反『四人幫』英雄去做事迹報告。我跟他說,還請什麼?你們周志明就是,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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