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分(2)

卞平甲不肯和他聯名,他沒有生氣,甚至覺得這事兒本來就該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能要別人勉為其難。卞平甲的規勸,他自然也聽不進去,既然不屈服這個環境,不屈服這些個混蛋們,不使自己隨波逐流地墮落下去,就不能僅僅像卞平甲那樣潔身自好。他橫了一條心非告不可,發下的一元五角零用錢全買了信紙和手電筒。夜裡,犯人們呼嚕呼嚕地睡著了,他蜷在悶熱的被子里,在手電筒的微照之下,寫起來,汗,把被子都濕了……

他堅信,四兩正理能壓千斤邪!

施萬雲家的小屋裡已經有許多天沒有聽見笑聲了,日子垂頭喪氣地過著,嚼不出一點兒快樂來。一聽到收音機里傳來「人民大眾開心之日,便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的一類廣播時,一家人便相顧無言。最近幾天,在沉沉不起的氣氛中又增添了些不安。

最讓宋凡不放心的是大女兒季虹。941廠作為全市的重點單位已開始了大清查,像季虹這類老走資派的子女即便什麼事也沒有,也是當然的涉嫌對象,何況她在廣場事件中又是那麼活躍呢。前些日子,安成被停職辦了學習班,誰能保險他不會為了保全自己而牽連別人呢?這幾天,季虹每晚下班回到家,宋凡便先是緊張地觀察著女兒的神態,繼而又忐忑地詢問著她在廠里一天的吉凶,如同驚弓之鳥一般。即便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她和丈夫都被揪斗隔離的那陣子,似乎也不像現在這般惶惶不可終日,那會兒是群眾運動,大轟大嗡,反正一切都是亂的,而現在卻截然不同了,北京的天安門事件是中央定的性,十一廣場上的鬧事當然也得以此類推。季虹若是真給查住,那就是「正式」的反革命了,不但她一輩子翻不過身來,做父母的也難躲一頂「背後操縱教唆」的帽子,真要那樣,全家怕要永無寧日了。

昨天,季虹下班回來,總算帶回一個叫人寬一口氣的消息,安成從「走讀」學習班「畢業」了,雖然尚未正式宣布恢複工作,但顯然已經渡過了審查關。下班的時候,季虹在工廠門口碰見了他,他用難以察覺的動作頷首同她打了個招呼,似乎是暗示一切平安,她則把自己的心領神會連同潛意的感激全都安置在一個隱約的微笑里了。

「安成這人很成熟,他當然不會亂說的。」宋凡捧著一隻熱水袋議論著,看了女兒一眼,又問:「盧援朝一直沒出什麼事吧?」

「他?哼,書獃子,一貫不關心政治,誰會懷疑他,再說,他只是去廣場看了看,又沒抄詩又沒貼詩,他有什麼事。」季虹說。

「唉——」宋凡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他好多天沒來了,大概也是害怕了。不過,這一段彼此還是少來往的好。看江一明,就比較懂事,這些日子一直大門不出,避嫌嘛,省得人家背後說三道四,疑神疑鬼。倒不是我們有什麼事不可示人,就是犯不著讓某些人捕風捉影地亂說。」

「哼!」施季虹憤憤地哼出一口氣,「又跟前幾年文化大革命似的,搞得人人自危。批鄧,轉彎子,說人家鄧小平是天安門事件的總後台,誰服呀!反正現在人們也皮了,叫批就批,哄事兒唄!」

宋凡一聽到女兒這種大大咧咧的腔調就有點兒發急,「小虹,你這張嘴呀,沒深沒淺的,以後非出事不可,人家準會以為這些都是你爸爸的觀點。」

施季虹瞥一眼低頭默坐的父親,不吱聲了。

這些日子,施萬雲又恢複了原來的沉默,心境十分抑鬱,脾氣也格外不好,整天不是垂著頭便是板著臉。當著孩子們的面,他對十一廣場事件和北京的天安門廣場事件被鎮壓,沒有表示出半點不滿情緒,甚至還言不由衷地批評過季虹的牢騷怒罵。

「你太偏激了。」他對女兒說,「要是都像咱們那樣真心悼念總理,當然是好事,可在天安門廣場上又燒又打,性質就變了嘛,咱們十一廣場上不是也有人亂來,要衝這兒沖那兒的嗎?壞人還是有的……」

幹嗎要這麼說呢?是為了怕季虹在外面胡說出什麼出格的話,給她的激憤潑一點兒冷水呢,還是為了寬慰自己那顆被惶惑和疑慮弄得快要破碎的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躺在床上,望著黑洞洞的天花板,常常陷入很深的孤獨感中,覺得自己像個遠離母親、孤立無援的孩子,迷途的恐懼使他戰慄得痛苦萬分。

「黨啊,毛主席啊,這是怎麼回事啊?我是老了,跟不上了嗎……」

宋凡這些天也常失眠,使她輾轉反側的倒並不是如同丈夫那樣痛苦焦慮的思考。她只是覺得經歷了文化大革命這些年政治生活的大波大折,自己的神經已經越來越脆弱,再不想折騰,也再擔不起驚嚇了。她已經想好了,反正她所在的那個出版社是個撤銷單位,人員還都閑著等分配,大概再等幾年也不會有人來管,那時候她也就到了退休年齡,就可以像現在這樣,和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地享天倫、度晚年,這對任何人都算不得是一種奢想。可眼下似乎又是一個不祥的關口,真是多災多難。現在就只能巴望著虹虹不出意外了,她常常自我寬解地往好處想,「這股清查風也許就快平息了吧。」

但是,萌萌,她一向沒有去操心的小女兒,卻突然提出一件事情來,把她,也把全家都震驚了。

這一天吃罷晚飯,萌萌把桌子收拾乾淨,洗罷了碗筷,站在她面前,扭捏了一下才說:「媽,給我點兒錢行嗎?」

她覺得詫異:「你身上不是還有錢嗎?」

「我,想多要點兒。」小女兒吞吞吐吐的口氣使她警惕起來。

「你想買什麼?」

萌萌的話自然也引起了父親和姐姐的疑惑,都把詢問的目光投向她。

「我要去看志明。」萌萌的口氣一下子變得果決起來。

「看誰?」宋凡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瘋話!你到哪兒去看他。」

「我打聽了,他現在在自新河農場呢,我要去看他。」萌萌的堅決幾乎是不容置疑的。

「你胡來!」宋凡叫起來,她覺得萌萌的想法簡直是匪夷所思。

施萬雲這一刻也覺得女兒的決定完全是荒唐的,禁不住插嘴說:「自新河,你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嗎?是勞改農場,是監獄。再說離南州幾百里遠,偏僻極了,不是你想去就能去得了的嘛。」

施肖萌自從那次參加了全市公審大會以後,這個強烈的願望就佔滿了她的心。她悄悄四處打聽周志明的下落,去西夾道問過鄰居,去派出所問過民警,連公安局的接待室她也去過了,結果一無所獲。直到昨天她不得不又使用了那個嚴君不讓她打的電話,才算知道了他的確切行止。家裡的反對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她的臉上毫無退縮的意思。

「我主意定了,非去。爸爸,媽媽,你們給我一點兒錢就行,只要二十塊。」

「不行!」宋凡咬死了口,「你憑什麼去看他,你算他什麼人?我身體不好你知道不知道?還要氣死我嗎!」

施肖萌的眼淚奪眶而出:「媽,他和我什麼關係,你問我?那時候你是怎麼跟我說他的,你,你,現在人家一倒霉,你就這麼絕情!」

施季虹覺得妹妹實在是個未經世事的孩子,腦子裡還存著這麼多浪漫得近乎荒誕的夢想,本來想譏諷幾句,現在見她真的動了感情,便改用一種委婉的口氣勸導說:「萌萌,這不是絕情不絕情的事,周志明究竟犯了什麼罪,你完全了解嗎?我知道,我知道,包庇廣場事件的反革命,那不過是明面上的罪名,其實詳細內幕你也不了解,你忘了上次在咱們家他對廣場事件的態度了嗎?我估計一定是他幹了別的壞事了,要不幹嗎一判判了十五年?且不說你們原來就沒確定關係,就是定了,為這麼個全不託底的壞人,值得去殉情嗎?」

「好,好,別說了!」施肖萌抹了把淚水,「我不求你們!」

施萬雲皺著眉頭,勉強勸說:「萌萌!你冷靜一點兒,這不是幾個錢的事,是政治問題嘛。你爸爸,你媽媽,是共產黨員,我們不能允許你和一個反革命保持關係。你想為了那點兒卿卿我我就什麼都不管了嗎?」

施肖萌痛哭起來,覺得自己的心被什麼東西撕開了,父親、母親、姐姐……在這一瞬間,親人們的臉都變得那麼疏遠陌生、那麼冰冷可怖,她抬起淚痕道道的面孔,盯住了父親。

「爸爸,你難道,難道一點兒不了解他嗎?你不是說他是個有出息的青年嗎?他現在是反革命,可你,你難道沒當過反革命嗎?他怎麼沒在政治上,在政治上嫌棄……我們?」

女兒的目光像是哀求,卻又那麼固執;滿含著可憐的淚花,卻又包蘊著一絲怨恨;聲音抽噎斷續,卻如重鎚砰砰地叩擊著施萬雲的心,那常在不眠之夜襲來的惶惑又籠罩在他心頭。他垂下眼皮,避開女兒針刺一般的直視,好半天,才用幾乎覺察不出來的聲音輕輕嘆了口氣:

「好,你大了,你的終身,自己做主吧。」

但是宋凡依然毫不讓步,一連三天,天天盯著小女兒,連上街買菜都陪她一道去。肖萌雖然一直悶悶不樂,少言寡語,但也再沒重提去探監的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