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分(2)

「老紀,咱們都是幹了二十幾年偵查了,可甘局長呢,畢竟是半路出家。對311案究竟該怎麼看,失敗在什麼地方,咱們心裡頭還不明白嗎。捕前沒有偵查過程,審訊中指供引供,把自己的懷疑和成見全暴露給徐邦呈;對全部證據和全部情況又不做細緻的綜合分析,不讓大家發表意見。什麼『三月計畫』、什麼『特遣分隊』、什麼『破壞批鄧』,全是鬼話。你沒有直接參加審訊,要是參加了,你也會看出問題來。我明白你當時把我調到追謠辦的意思,是怕我得罪甘局長,甘局長我倒是沒得罪,可你看這案子搞得,你們去邊境的時候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不是應驗了嗎,結果比我們想的還要壞。從邊界的情況看,敵人完全是有準備的,是準備好了接應他脫險的。要講責任,甘局長首先應當負責,往下面一個小偵查員身上推諉,還講道理嗎?」

紀真微微點頭,說:「是嘛,我也向甘局長表示,不同意他的懷疑。你要說周志明在廣場事件上銷毀證據,那是板上釘釘,他自己也承認的。可徐邦呈的逃跑是不是也和他有關,話就不好這麼說了,沒證據嘛。這個問題甘局長倒也沒再堅持,不過總有點耿耿於懷的樣子。」

「甘局長今天找你,就為這個嗎?」

「不。他對我在預審處談的那幾條意見有看法,他認為周志明應該以反革命定性。其實,我說的那幾條,也不單是我一個人的意見,預審處的同志也是這樣看的,而且這個案子的審訊工作主要由他們負責。可甘局長偏偏把我叫去,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好像周志明出了問題,連我,連我這個處,也有問題了。」

「那對周志明究竟怎麼處理呢?」

「我還是跟甘局長爭了一下,周志明對廣場事件的看法,主要是個認識問題嘛,發展到犯罪的,還是他的做法,一個偵查人員做這種事的確是很惡劣的。我原來向預審處提的意見是勞動教養三年,預審處後來定的是有期徒刑三年,今天甘局長又改成十五年,不過,不按反革命定性,只作為一般刑事犯罪處理這一條,他倒是同意了。」

「十五年?」段興玉覺得自己張開的嘴都沒法收回去了。紀真沒理會他的驚愕,繼續說:「甘局長又要把周志明也列入巡迴批鬥,我沒同意。周志明畢竟當過公安人員嘛,一巡迴批鬥就得講他的罪狀,一講罪狀就會影響公安機關的威信,引起群眾不信任,有副作用。我這個理由甘局長也扣不上什麼帽子,最後改為到全市公判大會上陪斗,不單獨宣布他的罪狀。」

段興玉沒有答話,他望望窗外,天是灰暗的,屋子裡也是灰暗的,有幾粒燈光在越來越深沉的暮色中刺目地閃動,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人在感到矛盾的時候,會同時感到空虛。他現在空虛得竟至弄不清自己到底應該何以為懷,他一向是喜歡周志明的,這不僅因為他的能幹好學和俊美的外貌,而主要是喜歡他那忠厚為人和文靜的性格,誰又能料想這樣一個老實孩子居然做出了這麼一件叫人吃驚的事兒呢。就這件事的內容來說,他是能理解他的,甚至也能把自己的同情放在他一邊,就這個事的做法來說,他也不像紀真那麼深惡痛絕,因為作法總歸是為內容服務的。他現在仍然覺得周志明是一個可愛的人。他不敢想像,明天周志明在看到那張「死亡通知書」的時候,該會怎樣。這小夥子並不是一個非常剛強的人,也太重感情,他唯一的親人,二十年終日廝守的父親,死得那麼孤獨,而他卻不能伏在屍體上哭上一聲。人間可憐事,莫過於此吧。段興玉的眼睛有些濕了。

他重重地吐了口氣,無心再談下去,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對紀真悶悶說道:「時候不早了。」

紀真神形委頓地站起來,穿上他那件舊了的風雨衣,說:「走吧。」

兩個人的腳步聲在靜無一人的樓道里響起來,下樓梯的時候,紀真突然憑空嘆了口氣。

「唉——馬局長給弄到自新河農場當副場長去了,像我這類幹部,怕是更不行啦,到了急流勇退的時候啦。」

以前他也發過類似的感嘆,但不過感嘆而已,而今天的聲調中卻能讓人感觸到一種切切實實的悲哀和無可奈何的自棄。段興玉沒有說什麼勸慰的話,對一個喪失了衝刺力的人,勸慰也是一種自欺欺人。

大門口的風又稍猛了一些,捲起些細沙,麵皮上麻酥酥的有點難受,紀真把脖子縮在支起來的風雨衣的領子里,臉上映著路燈慘愁的光,更加像個顫巍巍的老人了。

「興玉,……今天,今天我們的話就算沒說吧,我知道,你嘴緊。」

他點點頭,目送著紀真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夜霧依稀的路口,然後返回身,又走進大門裡來。

他要去辦公室拿出那封信來,他決定今天晚上就把它發出去。

在段興玉到紀真屋裡進行那場沉悶的談話的時候,嚴君隨著下班的人流走出了機關大門。

這麼些天了,總好像有什麼事不順,心裡頭總是無著無落地懸著,不通不暢地堵著,不舒服,煩!

街上,正是人來車往的高峰時間,公共汽車拖起長長的陣列,一輛一輛緊挨著擠在十字路口,喇叭的鳴叫聲、沸騰的人聲、自行車的鈴鐺聲一片交響,高踞在交通崗樓里的民警時而通過高音話筒用生硬的諷刺和申斥壓過一切聲音,參加進路口的喧嘩中來。她艱難地穿過被汽車的洪流和自行車的海洋封鎖的馬路,幾乎是拚命地擠上了去幸福南路的無軌電車。

今天中午,在從看守所回來的路上,她的自行車放了炮,扔在街口的一個小修車鋪子里了,真是什麼都不順!

自從311案被擱置以後,她這是第一次去看守所,值班的杜隊長是個熟人,一見了她就用大大咧咧的公鴨嗓兒喊起來,聲音幾乎要傳到甬道里去了。

「嗬!今兒個是穆桂英單騎出陣啊,怎麼就你一個人來啦,帶提票了嗎?」

杜隊長愛開玩笑,敢於當著女同志的面說粗話,她一向避免和他過分廝熟,所以只簡簡單單地答了一句:「送東西。」

「什麼東西?衣服,給誰送的?」

「就是原來在我們處的那個。」她把帶去的衣服放到辦公桌上,「我們從他家拿來的。」

「嗬,你倒成了他的家屬了。」

她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看守所的成規,未決犯是不發囚衣的,一應必需的穿戴及用物照例要由家屬送來。她無暇細心考究這個玩笑是否過分,在聽到「家屬」二字的瞬間,一顆心忽地提了上來,在嗓子眼兒里咚咚直跳。

「我可沒那個福氣。」她低聲地說了一句,杜隊長當然是會當作反話來聽的。

杜隊長清點著衣服,她裝作隨口無心地問道:「他關在哪一個甬道啊?」

「左邊第六個,現在都放風去了。」

一個念頭突然跳出來,躊躇了片刻,她把語氣放得親熱多了:

「老杜,帶我去看看放風的地方行不行?我還沒見過放風什麼樣呢。」

「這有什麼難的,呆會兒我領你去。」

在監區的西角,四面高高的紅牆圍起一個小城堡似的建築。看守所和監獄不同,所押的都是沒有審決的人犯。某些未決犯是不能互相接觸的,所以這個放風的地方就很特別。紅牆中間有一扇掛滿黃銹的鐵門,鐵門進去是一條細長筆直的通道,通道兩邊能看到一個挨一個的「放風室」的門。他們當然不走這條路,而是從旁邊一扇小門進去,憑一條狹窄的樓梯上到了「小城堡」的頂部。幾個帶班的隊長正在城郭的一圈走道上監視著下面放風的犯人,其中有認識她的,便過來打招呼。從這兒俯瞰下去,放風室是露天的一片方格,恰似一個象棋的棋盤,中間那條通道便是「界河」。她沿城郭由東往西走,每個約有十來平米的放風室都有一個犯人待在裡邊,或像瘋子似的來回走動,或像傻子似的蜷縮一隅,但是多數人都站在斜射在方格內的一塊陽光下,仰臉眯眼地像是很舒服。她從東頭走到西頭,臉上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而實際上卻是在緊張地尋找他,可是沒找到。她正打算再到對面城郭上去看另一面的放風室,走了幾步卻驀地收住了腳,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幾個白制服警察的陪伴下這麼走來走去,實在有點兒像個巡視古堡的「女總督」,不,她不能叫周志明看到她這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況且,即便是見了他,她也不能向他表示些什麼,一點兒也不能,她和他都會難堪,那樣還不如不見的好。

「怎麼樣,還看嗎?」

「不,不看了,我想回去了。」

「不看就不看,反正那一面和這一面一個樣。」

她向那一面望了一眼,喉嚨里鹹鹹的。

電車停住了,不知道得在這個站上耽擱多久,嚴君算了一下時間,施肖萌大概已經早到了幸福南路了吧?

「別扒了,下一輛車馬上就來了,坐下一輛吧!」售票員無效地喊叫著。嚴君擠在人群中,四面都是牆一般的胸背。慢慢熬著,直熬到車門砰地發出聲響,電車才又開動起來。

「下一站,幸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