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分(1)

「好,馬上沖洗!」甘向前臉上頓時露出笑容來。

紀真把相機順手交給身邊的周志明,「送暗室,叫老丁他們衝出來。」

周志明接過相機出去了。甘向前對紀真說:「你看,你們處里的年輕人本來是很有潛力的嘛。」

紀真的頭很不情願地似點非點地動一下,說:「等會兒我們處里幾個領導再研究研究,爭取明天搞得好一點兒。」

「明天,明天廣場上就不會是今天和昨天這個局面嘍。市委已經通知,清明節一過,全部花圈一律收繳,市裡準備集中三萬工人民兵,今天夜裡收花圈,明天對廣場鬧事的人實行公開反擊!你們處的任務,局裡沒有最後定,不過這一回,仗是有得打的。市裡提出一個口號,叫做棍棒對棍棒,徒手對徒手,這對我們每個幹部都將是一次考驗。」

甘向前和紀真說的話,陸振羽有時在聽,有時思緒又飄忽開,他在想著那個被泡在顯影液里去的膠捲,最好能在甘局長走前沖好送到這兒來……

周志明很快就回來了,手裡還拿著那隻小小的相機。全屋的人都把目光注視在他身上。甘向前最先問:「怎麼樣?」

周志明把相機端至齊眉,平靜地說出一句誰也沒有料到的話來:

「相機里,沒裝膠捲。」

大家全愣得出不來聲。陸振羽的腦袋轟地炸了一下,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麼搞的嘛!」甘向前發作了,「你們就是這樣抓階級鬥爭嗎?兒戲一樣!」他的話不知是在對陸振羽說還是在對紀真說,他真火了。

「你使用相機之前上膠捲了嗎?」紀真很疲倦地沖陸振羽問。

陸振羽完全蒙了,渾身都刺刺地冒出汗來,結結巴巴地不知怎麼說才好。「我,我以為,我記得,原來好像有捲兒,我,我也記不清了。」

甘向前拿起桌上的軍帽,臉色僵硬地向門口走去,拉開門,又回過頭來說:「老紀,你們考慮考慮吧,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哼,這樣上不得陣呀!」

甘向前怒氣衝天地走了。紀真站起來,聲音中帶著無盡的煩惱和疲乏:

「全處開會,現在就開。」

陸振羽哭喪著臉,跟著大家走向會議室。技術室搞暗房技術的老丁見到他,用一半嘲諷一半體貼的口吻罵道:「你小子,整天想什麼吶?三歲孩子都知道裝膠捲兒。」他耷拉著頭,眼淚幾乎都要掉出來了。

紀處長在大會上講了什麼,他全不記得。只聽到陸振羽三個字不斷地從那張有氣無力的嘴裡蹦出來。自己這一錘沒砸著釺子,反倒砸在了腳面上,那還有什麼說的呢?只能認倒霉。他木獃獃地坐著。散了會,又木獃獃地隨了人們走出會議室。雖然低著頭,卻知道大家都在看他、議論他。周志明丟了徐邦呈,怎麼說也還是個失敗的英雄。可自己算什麼?密拍不裝膠捲,給幾個反革命分子一通精神感光,誰聽了誰笑話。這笑話沒準得讓他背一輩子。

回到辦公室,紀處長也來了,要參加他們的小組會。大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段興玉對大陳問:「周志明呢?」

「不知道。」大陳搖搖頭。

「上廁所了吧。」嚴君說,「剛才開會的時候,我看他出去了。哎,他桌上有個條子,是不是他留的?」

段興玉朝周志明的辦公桌掃了一眼,走過去,拿起桌上被墨水瓶壓住的一張字條。

「大概是到醫院看他爸爸去了吧,今天要給他爸爸會診呢。」

段興玉說著,飛快地把條子看了一遍,臉色驟然不對勁兒了。

紀真最先注意到他臉上的變化,「怎麼了,是不是他留的條子?」

段興玉有口難言地猶豫了一下,大陳滿腹狐疑地探過頭去看那字條。看了,也不說話。

「出什麼事了嗎?」紀真過來拿過字條,看了好半天,才表情複雜地皺著眉,把字條給陸振羽,「你看吧。」

陸振羽茫然地接過這張從枱曆上撕下來的小紙,上面的確是周志明的字,嚴君也湊過來看:

段科長:

別再責備小陸,膠捲是我曝毀了,我認為群眾悼念總理沒有什麼不好,這樣對待他們我想不通。我是共產黨員,憑黨給我的良心和感情,我這樣做了。

我去醫院看我爸爸,明天再找您和紀處長談。

周志明

陸振羽的手微微顫抖,不知道對周志明應該感激還是應該恨。他沒有來得及細想,嘴上卻已經先叫起來:

「這傢伙,什麼黨員,幹這種事。我記得裡面明明是裝了膠捲的嘛,怎麼想怎麼不對!」他嘴裡這麼狠狠地說,可心頭,對周志明卻並不怎麼特別恨。他覺得光憑這張字條,周志明到底也還有點兒俠骨,叫人敬他三分。

段興玉似乎很快就冷靜下來,「處長,我們明天上班後先找周志明談一下……」

「明天?」紀真瞪了一下眼,「這麼大的事!」

他開始撥電話,屋裡沒有人再說什麼,都僵立著盯著電話號碼盤嘩嘩作響地轉動。

「甘局長嗎?我是紀真,剛才那件事我們已經查清了,是周志明擅自把膠捲曝毀的,對對,就是那個周志明。這件事是他主動談出來的。什麼?啊,對。什麼?我們的意見?」紀真猶豫著把徵詢的目光遞給段興玉。還沒等段興玉說出什麼,便又開口對著電話筒說:「我們想先同他談談,把詳細情況搞搞清楚,暫時嘛,先讓他停止工作,給什麼處分,以後看態度再說。什麼?您的意見……什麼?立即逮捕?這這……我的意思是不是以教育挽救為主,先不要……」

陸振羽聽見,電話里的聲音突然抬高了許多,哇哇地很刺耳,卻一句也聽不清。紀真臉色很難看,最後說了句:「好吧。」便緩緩地放下了電話。

「甘局長馬上來。」他轉過身,對著大家,半天才悶悶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樓道里響起了砰砰的關門聲和咚咚的腳步聲,下班的時間到了。他們都坐下來,誰也不說話,紀真和大陳狠狠地抽起煙來,層層煙氣在難堪的沉默中蔓延。天色慢慢地黑了,誰也沒有站起來去開燈,也沒想到要去吃飯。陸振羽望著窗外,在初沉的夜幕下,遠遠近近的一些燈火,次第放射著黃豆般的光芒。他心裡慢慢猜度著周志明此時的行在。是在醫院還是已經回了家呢?論個人感情,他並不認為周志明作了什麼惡,然而那個電話卻如此乾脆地決定了他的命運。他看得出來,甘局長的激烈反應,連紀處長也是沒有想到的。周志明在處里人緣兒不錯,大概不會有人希望他倒霉。他心裡突然有點不安起來,彷彿周志明的倒霉有他什麼責任似的,可這怎麼能怪他呢,且不說周志明辦的這件混事險些叫他背了黑鍋,單說湮滅罪證這個行為本身,也是明明的犯罪呀!

甘局長來了,隨身還帶了幾個年輕力壯的民警。他的面孔是嚴峻的,甚至——陸振羽覺得——是兇狠的。他把一張空白的逮捕證很重地拍在桌子上,聲音中帶著控制不住的惱怒。

「偵查部門內部出了這種事,性質的嚴重還不明顯嗎?如果你們還需要轉彎子的話,也可以,逮捕任務就由刑警隊來執行。」

紀真看了一眼甘向前身後那幾個高大勇武的年輕民警,什麼也沒說,默默地把那張逮捕證推給嚴君。

「填上。」

甘向前這才在椅子上坐下來,對大陳問:「周志明身上帶沒帶武器呀,他不是槍法很准嗎?」

大陳很遲鈍地答道:「不會吧,不知道。」

陸振羽本來不想說什麼,可是一句話突然自己溜出了嘴邊,「他的槍平常是放在最下面那個抽屜里的。」

「撬開看看。」

抽屜撬開了。槍,好好地躺在裡面。

「他的格鬥技術也不錯,有點兒乾巴勁。」又一句話從他嘴邊溜出來。

「他沒槍就不要緊。」一個撬抽屜的年輕民警捋起袖子,露出半截粗鐵棍一樣的胳膊,「徒手打,不怕他。」

一直沒有開口的段興玉這時候冷冷地說話了,「放心吧,打不起來的。他,不是那種人!」

天亮了,周志明從鋪上掀起半個身子,習慣地去看床頭柜上的鬧鐘,而猛然撞進視覺的,卻是一面陌生的水泥牆和牆上一具沉重的黑鐵門。淡青色的晨曦從頭頂上一扇尺方的小窗噴進來,把水泥牆上粗糙的砂粒照得清清楚楚。被子頭上有股潮霉味直鑽鼻子,他打了個哆嗦,這才完全的清醒過來。

啊——,這不是家,是一間牢房。這是他有生以來在牢房中度過的第一夜!

他坐起身子,靠在有點兒發涼的牆上,似乎從五臟到四肢都在顫抖,一種空茫茫的、不知所措的顫抖。昨天晚上,他去醫院看過父親,在回家的路上,把一切都仔細想過了,他完全想像得出那張字條在處里會引起怎樣石破天驚的嘩然。他想到他會在第二天就被弄去辦學習班;想到會背上一個嚴厲的處分,他甚至做了這樣的準備:永遠離開他所熱愛的工作,被開除出公安隊伍,可是他怎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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