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2)

「那個周志明可靠嗎?徐邦呈的跑,我總感到有點兒怪。」

她聽得分明,這是甘向前的聲音。

「人是可靠的,」紀真果斷的聲音,「他是六九年咱們局從初中學生當中招的那批人,干公安已經七年了,是黨員。」

「這次運動中表現怎麼樣?」

「表現還可以,在科里寫大字報挺積極,他不會有什麼問題。」

「唔——」甘向前很保留地唔了一聲。

她心裡直打哆嗦,不知道是氣還是怕,甘副局長怎麼可以這麼懷疑周志明呢!全無根據地懷疑,毫無道理地卸責,這是什麼領導啊,以後還有哪個偵查員敢在他手下干!她的胸間起伏難平了。

外面屋子裡又說起來了。

「不管怎麼樣,人是從我們手上跑掉的,我是局裡主管偵查工作的副局長,也是這個案件的負責人,我已經向市委亦得同志做了檢討。當然嘍,亦得同志講,不以成敗論英雄,可我考慮,你們作為具體辦案單位,總得有個檢討吧。」

「檢查報告是應當有的,可目前徐邦呈脫逃的原因還沒搞清,是不是等……」

「不用等吧,主要從思想上檢查嘛,你們先擬個稿子,我看一下再往上報。」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甘向前大概是要走,說話聲又隨著穿大衣的聲音一起傳進來。

「今天下午局裡在廣濟路禮堂開科股以上幹部大會,要宣布市委的一個重要決定,要求偵查單位的全體幹部都參加,你們接到局辦公室的通知了嗎?」

紀真說了聲接到了,隨後,砉砉的皮鞋聲便響起來。紀真這時候又說了一句:「今年的手槍射擊訓練,周志明的成績名列全局第八,在我們處是佼佼者,說不定,徐邦呈早已經成了他的槍下鬼了。」

「也可能吧,對,這一條在檢查報告上想辦法寫上去,我看我們也未必就是輸家。」

腳步聲移出了屋外。

嚴君的心緒繚亂起來,筆下連出錯字,用小刀刮掉,再寫出來,又是錯的,只得再刮,紙上弄得一塌糊塗。紀處長送客回來,看著她的艱難勁兒,皺著眉頭揮揮手,說:「先歇會兒吧,歇會兒再抄。」停了一下,又說:「你去秘書科問問,看看他們把今天下午廣濟路禮堂開大會的事通知下去沒有。」

還沒走到秘書科,她在走廊里就聽見有人嘰嘰咕咕地議論:「下午什麼會,這麼鄭重其事的?」

六點都過去了,大會才算開完,坐得離太平門最近的那一片上黃下藍的消防兵最先擁滿了禮堂的門道,接著,一身全藍的戶籍警和治安警,胳膊上戴著白套袖的「馬路司令」,為數不多的穿綠軍裝的軍代表,還有他們這些一身樸素便裝的幹部也混雜著從禮堂大門口漫出來,挨挨擠擠地灌滿了半條衚衕。

「散個場都這麼費勁兒,局裡的禮堂幹嗎非蓋在衚衕里呢。」

周志明急著想快些出去,心裡頭直堵得慌。

禮堂選的這個地方的確不理想,散場慢且不說,衚衕的出口,又正好插在了廣濟路的半腰上。廣濟路在南州,恰如王府井在北京,南京路在上海一樣,是個最繁華的商業區,往常在這兒開會,總免不了要有許多人半截里溜出去逛商場,局裡雖然也三令五申地禁止過,卻是松一陣緊一陣不大見效。然而今天下午的情形卻迥然不同了,市委第一書記劉亦得在台上居中落座,局裡十幾位副局長分列兩廂,只有局長馬樹峰因為免職去參加市委辦的學習班而沒有到場。可以容納一千三百人的大禮堂坐得滿滿的。會,開了三個多鐘頭,竟沒有一個人敢於中途退場。

雜沓的腳步聲和竊竊私語聲順著衚衕往前擁去,全不同往日散場時的吵吵鬧鬧。人們臉上的表情莊重而又肅殺,這使周志明的腦子裡又隱隱浮起劉亦得那濃厚的唐山口音來。

「南京已經鬧了,北京正在鬧,南州怎麼樣?我看也是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吧。」

山雨欲來風滿樓,指什麼,指這幾天又有人不斷地往十一廣場送花圈嗎?當然,劉書記後來的話說得更加明確無誤了。

「清明節,什麼節呀?鬼節!完全是『四舊』嘛。再說,用鐵架子做那麼大的花圈,究竟是悼念總理呢,還是向誰示威呢?」

周志明不明白,連清明給烈士掃墓都成了「四舊」,那以後過春節、吃粽子、吃元宵、吃月餅、喝臘八粥是不是也要以「四舊」論處了呢?他在聽到這兒的時候,覺得劉書記的聲音讓人格外不舒服。可那特別土氣的聲音直到現在還在耳邊不停地響著。

「在座的都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拳頭,鐵拳頭!鐵的,不是豆腐的,市委對公安局的廣大幹警是信任的,市局的中心工作現在要放到廣場上來,市委已經決定,要對那些在廣場上鬧事的人實行反擊!」

看來,鄭大媽的那個所謂「傳達」,自己這兩天的擔憂,現在全都應了。

他不願意再想下去,如果確實有人在廣場上鬧事,當然是應該制止的,但劉書記,不,市委為什麼要這樣小題大做呢?送花圈悼念總理,有什麼不好?何必非要視作洪水猛獸不可?廣場上有壞人,對,但不能都是壞人呀,施肖萌的姐姐,還有安成他們,不是也要往十一廣場送花圈嗎?連他們941廠的團委還要組織團員做花圈送去呢,難道都成了反革命了嗎?他覺得說不通。

安成就是941廠的團委書記,他們相識才幾個月,但現在已經很熟,安成比他大了有一輪兒,在他面前像個仁愛的兄長,那種自然的、恰如其分的親切,決不會讓你感到半點兒拘束和生分。他幾乎沒有多久就喜歡上安成了。如果安成是壞人,江一明老頭是壞人,施伯伯一家是壞人,那可真是洪洞縣裡沒好人了。

散場的人漫出衚衕口,一部分湧向馬路西邊的停車場,一部分湧向附近的公共汽車站,他和小陸、嚴君幾個人都向存車處走去。

推出自行車,剛要走,小陸拉了他一把,一臉興興頭頭的樣子。

「走,十一廣場看看去。」

「幹嗎?」嚴君跟上來,「你也想鬧事去?」

「不是,我估計咱們過幾天的工作,也得往那邊轉,先去熟悉熟悉情況嘛,去不去?」

「沒你那麼積極。」嚴君騎上車走了。

「我也有事兒。」周志明把車子推上馬路。

「那,明兒見吧。」小陸怏怏地說。

周志明把車子騎出廣濟路,匆匆奔神農街頭條來了。

他走進施肖萌家的小矮門的時候,江一明老頭兒也正在屋裡。看樣子是剛剛在這裡吃過晚飯,從杯盤狼藉的桌面上,還能看得出晚飯超乎尋常的豐盛,桌上擺著的半瓶喝剩的「五糧液」,尤其觸目。

江一明坐在小沙發上,一邊啜茶一邊哈哈地笑,「老施一向惜杯吝盞,今天居然大開酒戒,難得難得。」看見周志明進來,又笑話道:「啊,來了一位官方人士。我聽說連你們公安局都送了花圈,是真的嗎?」

「沒有吧,不太清楚。」周志明顧著跟宋阿姨和施季虹寒暄,只隨口應了一句。

「你沒吃晚飯吧?」宋阿姨的情緒也佳,熱情地拉住他,「我這兒飯菜還挺熱的,叫季虹給你盛來?」

「不不,我吃過來的。」周志明撒了個謊。

「你可別客氣,」施季虹說,「客氣了自己吃虧。」

周志明笑笑,他並不覺得餓,只是急於想把要說的話說了。他用目光在室內尋找了一圈,「小萌不在?」

「上十一廣場了,」宋阿姨說,「一會兒就回來,你真吃了嗎?」

「她也上十一廣場了?」

「廣場上這幾天很熱鬧,你沒去看看么?」施萬雲酒酣耳熱,紅彤彤的臉上像塗了一層發亮的油彩,和周志明前幾次見到的那副謹慎持重、不苟言笑的神態相比,活像是變了一個人。他興緻勃勃地接著說:「季虹這幾天下了班就去,抄了不少好詩回來。唉,我是老了,擠不動,要不也真想去看看呢。」

施伯伯的情緒,使周志明的心頭更加沉重。過去,肖萌曾幾次向他說過她的父親,她說的和周志明的直觀印象大抵是吻合的,這幾年老頭兒自己不愛說話,也不喜歡女兒們有什麼失態的言笑和出格的觀點,在肖萌的眼睛裡,他是個多少有點兒「孤僻」的父親。周志明剛剛在路上是盤算了一番的,他覺得,以施伯伯的謹慎和正統,大概決不會對女兒們的越軌行為取漠然態度,所以他本來是打好主意要通過這位父親來說服肖萌和她姐姐不要再去廣場冒險的。沒想到施伯伯對廣場上的事竟也持了這麼熱烈的情緒,這情緒增加了他的焦急,不過在他內心的另一面,倒是覺得施伯伯比原來更可親了。

宋阿姨像對大人一樣在他面前擺了個熱熱的茶杯。他喝了口茶,聽著江一明在旁邊同施萬雲說著話。

「這回是石頭城打頭炮,現在北京的天安門也熱鬧起來了,咱們這兒還算是一般的呢。」

「虹虹抄回來的那些詩怎麼樣,你昨天不是拿去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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