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1)

到了山前,先派了兩個戰士上山去觀察了一會兒,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動靜,十八個打頭陣的戰士精神抖擻,一律短武器,已經單獨排好了隊列。紀真同朱團長說了句什麼,轉過身在陳全有和他的臉上掃了一眼,短促地揮了下手:

「上吧!」

他們夾在十八個戰士中間,小心翼翼地向山頂那棵獨立的標的樹爬上去,大約用了二十分鐘,便進入了預伏的地點。大陳貓著腰,揮了一下手,讓戰士們散開隱蔽起來,然後和他帶著徐邦呈突前十來米伏在兩簇相間幾米遠的矮灌後面,因為他隱蔽的灌叢比陳全有的大些,所以徐邦呈就和他趴在了一起。

透過矮灌密集的枯枝,他睜大眼睛朝下望去,北坡要比南坡陡得多,同樣布滿一叢叢墳包似的矮灌。在幽幽的暗月下,只能看出一個個黑乎乎的外廓。山下,更是一望如墨;四周,籠罩著寧靜,只有風,颯颯的風聲增加著氛圍中的恐怖。

頭兩個小時,夜光錶的指針就像被膠拖住了似的,很不情願地往前磨蹭著,可到了最後一小時,卻驟然加了速,離接頭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儘管山下黑糊糊的仍舊不見一絲動靜,可他的心卻無法控制地狂跳起來。咚咚咚!他聽到胸膛里那急促的響聲在沉重地叩擊大地!那時候,他才真算承認父親並沒有委屈他,他的確膽小,沒用,上不了台盤,他實在恨自己了!

終於,綠色的指針指在了二十三時,他按下了信號機的按鈕,短短長短,他的手指直哆嗦。頭一遍的長短節奏大概不那麼準確,他連著發了三次信號,然後把信號機靠近耳邊聽著。

「沙——」除了一片沙沙的噪音什麼也沒有,他側臉對不遠的大陳望去,大陳也正在看他,他搖搖頭。

短短長短,他又按了一遍,等了半天仍舊沒有迴音,他緊繃的神經有點兒鬆懈下來,一股強烈的懷疑佔滿了心頭。

「徐邦呈該不會和我們開了一個『買空賣空』的大玩笑吧?」

突然,信號機嘟地響了一下,一陣令人暈眩的心跳使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嘟——嘟——嘟嘟」,強烈的回答訊號連續而準確地叫出了預定的節奏。

山下不遠的地方,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個光點兒,閃了一下就熄滅了,兩秒鐘後又再次出現,他看見大陳的手電筒也亮了,和對方一明一滅地呼應起來。

就是那一瞬間,一生的悔恨就是在那一瞬間鑄成了。他為什麼偏偏就忘記了防備著徐邦呈呢,為什麼要那麼緊張,以至於腦子裡只剩下了一根弦,只等著和從黑暗中上來的那群越境特務開打呢?當他的後腦勺突然被轟地猛擊了一下的時候,他差一點蒙過去,在徐邦呈打完他之後一躍而起,向前鼠竄的剎那間,他大概只是憑了一股下意識的反應,才不顧一切地橫撲出去,抱住徐邦呈的雙腿的。他用力太猛了,徐邦呈一屁股坐在地上,兩個人又爭著跳起來,他趁徐邦呈重心未穩,猛一個直衝拳打過去,可這一拳又太慌了,雖然打在他的臉上,卻彷彿很虛飄,徐邦呈竟乘勢向後一倒,順著北坡飛快地滾了下去。他這才拚命抽出手槍,向下連擊了四槍!槍聲在寂靜的山野里震耳欲聾!

那一切都不過是在幾秒鐘之內發生的、過去的。等到大陳撲過來,用力拉住他的胳膊,他全身的血管幾乎要炸開了。

「怎麼回事!」大陳已經不是平時的大陳了,他像一頭怒吼的獅子!

「跑了,他跑了!」他覺得胸口喘得說不出話來。

猝然,周圍天地間刷地亮起來,如同白晝一般,山下,不知多少部探照燈一齊射向山頂,他們的眼前一片雪白,往北什麼也看不見,只聽見北面山下喧聲大作,許多人在粗聲叫喊。緊接著,一片密集的自動步槍子彈帶著虛飄的哨音,高高地掠過頭頂,槍聲中混雜著瘋狂的狗吠!

他們這邊的幾條軍犬也嘶叫起來,十八個戰士蜂擁上來,陳全有揮著手,喊道:

「往下撤!」

辦公室里靜靜的,整個辦公樓里似乎都是靜靜的。快到中午了,可攤在眼前的稿紙上,卻仍舊只是那個標題《外行……》。

身後有點聲響,他回過頭去看,嚴君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站在他的身後。

「好嘛,耗了半上午,你就寫了這麼一行?」

他獃獃地,答非所問:「甘副局長就是個外行。」

「你扯什麼?」嚴君先一怔,隨即恍然,「還想著311呢?」

他勾下頭,說:「人是從我手上跑掉的,也許我應該負責任,可負責任是小事,我總覺得心裡窩囊,堵得慌,真是咽不下這口氣去。」

「人已經跑了,這口氣咽不下去也得咽,間諜與反間諜的鬥爭,勝負本來就是瞬息萬變的,一時失敗在所難免,用不著這麼喪魂落魄的。」嚴君倒用這種老偵查員的口吻來寬慰他了。她扯開話題,問:「下午還去醫院看你父親嗎?大字報要是寫不完,我替你寫吧。」他喜出望外,「你真替我寫嗎?我下午要去醫院,晚上還得去段科長家給他談那天邊界上的情況呢,我們約好了的。」

「你們不談別的?那我也去行不行?」嚴君感興趣了。

「怎麼不行,一塊去吧。」

「這樣吧,」嚴君來了情緒,「今天你就上我那兒去吃晚飯,我姑媽炒菜的手藝很可以。吃完了咱們一塊兒去,怎麼樣?你爸爸一住院,誰給你做飯呀?」

「我自己會做。」他沒忘記要說明一句,旋而又想起什麼來,說:「對了,段科長還讓我上他家吃呢,我看咱們乾脆都到那兒去吃得了。」

「也行。」嚴君很爽快,「你從醫院回來叫著我啊。」

下午,他在醫院裡陪著父親。為了叫父親的情緒好一點,他已經絞盡腦汁,花樣翻新地想了不少主意了。這回,他從家裡把「白白」給父親帶去了。父親果然高興,逗著「白白」玩了半天,直到被老護士長發現,大驚小怪地來轟,他才抱著「白白」回家。然後他又回機關叫上嚴君,兩人騎車子直奔段科長家來了。

段興玉住在公安局新蓋的幹部宿舍樓里,是個像鴿子籠似的又窄又矮的兩居室單元,他們到的時候,他已經回來了,正在熱氣騰騰的小廚房裡做飯。他們倆沒進正屋,也擠進小廚房,在高壓鍋噝噝啦啦的噴氣聲中,大聲說著話。

「我愛人出差到上海去了,小孩也吃口剩飯就跑了,大概找同學去了,家裡沒別人,咱們正好說話,嚴君會燒魚嗎?我今天買上魚了。」

「魚還不好燒,」嚴君脫去外套,挽起襯衣的袖子,「干燒還是紅燒?」

「隨便,熟了就行。」

嚴君在燒魚,段興玉領著他離開廚房,到那個客廳兼卧室的大房間里來了。

他看著忙於沏茶倒水的段興玉,幾天來一直縈迴在心頭的那團陰雲又爬到臉上,躊躇片刻,問道:「科長,你說我要不要先寫個檢查呢?」

「檢查什麼?」

「徐邦呈是從我手上跑的,我至少是缺乏警惕吧?」

「先不用,對311案失敗的原因,將來處里得專門研究確定出一個大致的估計,具體到個人應該負什麼責任,要等這個總的估計出來後再說。」

周志明在桌邊坐下,說:「那天,我們撤下來以後,7411部隊留下兩名戰士對敵方做了觀察,後來聽他們反映,敵方探照燈延續二十分鐘後才熄滅,在距接頭地點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像有較大數量的部隊活動,山腳下能聽到汽車的引擎聲,後來還有一架直升飛機在不遠的地方飛走了,他們是從聲音和信號燈光上判斷出來的。」

段興玉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又從櫃里拿出糖盒,打開來,「吃點兒糖吧。」

他下意識地揀起一塊糖,並沒有去剝糖紙,思索著又說:「當時徐邦呈一跑,邊界上很亂,老實說,我也慌了,沒顧到仔細觀察一下,可現在回想和分析起來,好像,好像覺得敵人完全是有準備的,你看,預先埋伏了那麼多人。」

段興玉踱著步子,「碰上這種事,就怕自己發慌,一慌就什麼也看不穩了,一個偵查員,非得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修養。」他踱了兩趟停下來,又問道:「徐邦呈在跑以前,有什麼反常表現嗎?」

他想想,「沒有,好像,好像晚上出發的時候稍稍有點兒緊張,不過不明顯,當時看起來並不覺得反常。」

「噢——」段興玉微微側著頭,沉思著。

嚴君走進屋來,把一大盤色澤濃艷的紅燒魚放在桌子上,笑著剛要說什麼,看見他們倆陰鬱的臉色,也把笑容斂住了。

「從表面上看,」段興玉看著他們兩個人,說道:「事變的確是爆炸性的,很突然。我乍一聽到這個情況的時候也很吃驚,可後來仔細一想,又覺得雖在意料之外,卻盡在情理之中。」

「噢,怎麼呢?」周志明和嚴君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段興玉在他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說:

「我記得,以前我和你們說過我的一個感覺,我說過我在頭一次接觸徐邦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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