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2)

嚴君跟與周志明同組的小陸,都是一年前從南州大學畢業分配來的工農兵大學生。她高高的身量,人很漂亮,一到處里,立即引起了一幫年輕幹部的注目,背地裡稱之為「五處之花」。其實在周志明看來,就算是花,也是一棵刺梅。嚴君生就了一副假小子脾氣,為人硬朗爽利。他和嚴君雖在一個屋子辦公,私交原也不深,可是最近幾個月,他暗暗發覺情況有點不對,嚴君總是在想法接近他,顧盼之間,一顰一笑,似乎都有些異樣,她該不會生了那方面的念想吧?不會不會,處里想追她的人多了,可是情形又確實有點不對,不然,那天他給小陸提媒,她怎麼會有那樣的反應呢?她居然哭了,在這以前,他一直以為嚴君是一個不知哭為何物的女孩子。還有,她跑到萌萌家來這件事,也是有些古怪的,本來一個電話就可以解決了的事情,何苦疲於奔命地跑一趟呢?他從湘西回來的那天晚上,嚴君故意磨磨蹭蹭不回家,他心裡也是有些感覺的,難道她就為了等大家都走光了,她向他說那番話嗎?她當時的態度是那麼鄭重,使得他也莫名其妙地鄭重起來了。

「你托我辦的事,我辦了。」

「是嗎?」他以為出了什麼問題,「那個衚衕的傳呼電話不好打?」

「我沒打電話,我去了一趟。」

「噢?」他迎住嚴君的目光。

嚴君卻躲開他的注視,低聲說道:「你知道她的父親是誰嗎?」

「誰?」

「舊市委的政法部長,施萬雲。」

「我知道,南州市第一任檢察長嘛,老頭兒現在沒什麼問題了。」不知為什麼,他竟然向她解釋起來了。而她卻迎頭潑了一瓢冷水:

「還沒做結論,掛著呢。」

嚴君特地去萌萌家,又特地把施伯伯的身份告訴他,這裡面的意思,他能感覺出一點來,但又不能太肯定。現在萌萌提起嚴君來,會不會也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在裡邊呢?誰知道。

幸好,萌萌自己把話引開了。

「哎,志明,過幾天就是清明節了,去不去十一廣場?」

「十一廣場,幹嗎?」他明知故問。

「安成他們廠團委要往十一廣場給總理送花圈,咱們一起去助助威。」

他猶豫了一下,沒搭腔。

萌萌又站住了,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哼了一聲:「難怪我姐姐不喜歡當警察的,你們都是些冷血動物。」

「我也是?」他低頭問了一句。

「你,你是一杯溫吞水。」停了一下,萌萌又問:「你不敢去,是不是怕你們領導知道?」

他張了半天嘴,不知該如何一言以蔽之。十一廣場,他並不是不想去,也不是怕領導的什麼臉色。他的隱衷,怎麼和萌萌說清楚呢?

這幾天,南州市空氣中瀰漫著的那股火藥味兒,已經越來越刺鼻子了。幾乎滿城都在議論十一廣場出現的那幾個不大尋常的花圈,議論上海港工人悼念總理的「汽笛事件」和《文匯報》文章的風波。今天下午,從市局辦事回來的組長陳全有又悄悄向他透露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南京有人把反動標語用柏油和水氯松刷在火車上帶到了北京;北京,據說也是人心浮動,有人往天安門廣場送了花圈……

「市局大樓里,氣氛緊張得很。」身高體胖的陳全有和志明的辦公桌對面緊挨著,雖然辦公室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但陳全有還是把大半個身子探過來,壓低了聲音說:「我在裡面剛呆了五分鐘就覺出來了,大家誰也沒心思正經辦公,都在底下議論紛紛。」

周志明沒動聲色,他當然明白大陳的所指,但卻故意問了一句:「議論什麼?」

「你不知道?十一廣場上也有人送花圈了,還有人輪流守在那兒吶,你不知道?」

「那不是悼念周總理嗎,有什麼不好?」他仍然故作糊塗地說,「市局機關那幫人,就是愛大驚小怪。」

「咳咳。」陳全有也笑笑,附和地點點頭,不再解釋了。周志明心裡知道,大陳這個人,工作上滿有魄力,但在政治和人事方面,卻是明哲保身的。無論什麼事,都是心裡有數,嘴上一向難得說出來。既然自己一味裝糊塗,大陳當然更不願明言了。

對十一廣場上的事,萌萌不會像大陳那樣閃爍其辭,但她似乎也從來沒有今天這樣尖銳過,「你們有些干公安的,就是讓人看不慣,他們不怕老百姓,也不怕客觀事實和自己的良心,就是怕他的頂頭上司,你承認不承認,就有這種人?」

怎麼沒有呢,他心裡當然是承認的。可在感情上卻不舒服。他不希望萌萌是個尖刻的人,儘管她在你們「干公安的」面前,很有分寸地冠了個「有些」的限制詞,但物傷其類,畢竟使人不快。就他自己來說,他沒有爽快答應清明節陪萌萌一起去廣場,就絕不是緣於對頂頭上司的懼怕,他要是想去,完全可以搞得單位里人神不知。說實在的,別看他是干公安的,他倒是真心希望現在人們都出來鬧鬧事才好,這些年,大家在感情上是太不痛快了。有時當著一些同學朋友的面,他甚至還忍不住要說幾句慫恿的話呢。但是在理智上,他又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當口上去廣場送花圈,絕非一件平常小事。他是替萌萌、季虹和安成他們擔心,他已經意識到的那種不安,他們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他要是真的跟隨他們前去吶喊助威,豈不是火上澆油嗎?但若不去,又會招致萌萌反目相視,這種矛盾的心情,怎麼向萌萌說清呢?說我不去是為了你們?那萌萌非送他一聲冷笑不可。

他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吁了口氣,「再說吧,到清明節再說。」

萌萌也吁了口氣:「你要為難,就別去了,沒事。」

他能分辨出來,萌萌這話是真心的,萌萌不忍難為他。可是最後她卻又饒上了一句:

「看來警察也跟軍人一樣,沒有自己的思想,上級的思想就是他的思想;沒有自己的感情,上級的感情就是他的感情;沒有自己的意志,上級……」

「得了。」他不耐煩了,「你根本不了解警察,你們都不了解,警察也有各種各樣的。」

萌萌笑了笑,「有冷血動物,有提線木偶,有行屍走肉……」她注意到了他的臉色,收住了話頭,笑著看他,「我要把你逗哭了吧?」

遠處,電訊大樓的鐘聲沉悶地響了,他們不再說話,似乎都在各自的心裡默數著鐘響的次數。啊,十點了。衚衕口,一輛用北京吉普改裝的宣傳車徐徐開過,高音喇叭里放送著一個語調激昂的聲音:「……教育戰線的一場大辯論波及到全國各個領域。當前,社會上一小撮『隱士』和『逸民』製造謠言,妄圖混淆鬥爭的……」

汽車走遠了,廣播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街上又恢複了夜晚的寧靜,萌萌不往前走了。

「我回去了。你明天什麼時候來?」

「來,聽你和你姐姐罵警察?」

「瞧,」萌萌一臉緩解的微笑,「我說是逗你嘛,你還真急了。明天早點來,給我爸爸說說湘西吧。」

萌萌的笑能使一切變得溫和、美好。可他仍然用一種不甘奚落的口吻回了她一句:「你又沒罵我,我急什麼?」

周志明到現在才隱隱約約地有點明白了,工具,用工具這個詞兒來形容他們公安人員,並不是什麼好話。和人們常說的公安機關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工具這種機構的性質定義全然不是一回事,而像萌萌說的那樣,等於是在罵他們當警察的不是人,或者只是一群徒有四肢而無靈魂的人,一群物化了的人。他明白了這個詞兒所包含的那種鮮明的貶意和蔑視。

然而,這能怪誰呢?專政機關就是這麼一個「准軍事」的性質,公安人員就應當養成服從命令的習慣,怎麼能憑著個人的意志和個人的主張而隨心所欲呢?不能,公安就是公安,它的紀律就是服從,這是無可置疑的。可是,在周志明內心深處的感情上,在最樸素的,甚至於接近本能的直覺上,他常常又覺得萌萌的話也有某些道理。他在湘西同陸振羽的那場辯論中,不也是持了同萌萌一樣的觀點嗎,然而孰是孰非呢?

他不由又想到那個案子上來了,他一直拚命躲避而又躲避不掉對這案子的回憶,這是在他七年公安工作的履歷簿上的一個最大最觸目的驚嘆號。這幾天,他的腦屏上怎麼也離不開那一沓子棕黃色的卷宗,離不開那捲宗的封面上,嚴君用秀麗而不沾脂粉氣的筆體寫下的案號——311。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這案子的結局,究竟是肯定了陸振羽,還是肯定了他呢?

311案的案犯徐邦呈是三月十一日發現的,而周志明實際接觸到這個案子,卻是在這前一天,三月十日。

那天晚上他是在鄰居王大爺家裡吃的晚飯,自從父親住院以後,他就一直在王大爺家裡湊飯局。王大爺是城東區房管處看大門的,平時愛喝兩口,量雖然有限,可每天每頓都不能斷。聽他老伴鄭大媽說,三年自然災害那會兒買不到酒,把酒精兌上水也得喝,足見嗜酒如命。那天王大爺照例喝到半醉,腦袋晃晃地突然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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