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1)

萌萌不會生爐子,沒人會嘲笑她。她是女孩子,本來就該不會。

可是,他也不會。他是男的,一米七八的個兒,居然也不會擺弄這隻小小的、看上去是那麼簡陋的鐵爐子。雖說這爐子和他家裡使著的完全一樣,可是從吃過晚飯到現在,小廚房裡已經青虛虛地浮了一頂子的煙,他也沒能把蜂窩煤的火眼兒給弄紅。

儘管萌萌已經說:「算了,明天再生吧。」但他還是半跪半趴在爐子跟前,不甘心爬起來。這下,在萌萌面前又露了一個怯!萌萌最近好像一下子知道了他的許多短處,說話的口氣里,時不時地要帶一點嘲弄的味道了。他說不清是氣惱還是難堪,背脊上竟刺刺地冒出些躁汗來。

「倒風。」他悻悻地爬起來,拍拍手,撣撣衣服,看了萌萌一眼,「真是倒風。」他很認真地補了一句,隨即又覺得愚蠢,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萌萌果然笑了,「我又沒說你不會生。」他盯著萌萌略帶戲謔的笑容,等著她說出自己最忌諱、最提防的那類話來,活像阿Q縮著脖子在等假洋鬼子的棍子。

「——你呀,剛認識你的時候,還真以為你特別能幹呢,其實你好多還不如我呢,太笨了。」

他干瞪著眼,一時又找不出什麼證明自己不笨的論據來,臉上紅得很難看。

「這能怪我嗎?」他糊裡糊塗地冒出這麼一句。

「你笨,還能怪別人?」萌萌奇怪他居然說出這種傻話來。

怪別人,怪誰呢?要怪,就得怪他的家,怪父親。說這話就算有點沒良心吧,可事實就是這樣,他的低能,他的懦弱,他的孩子氣,全是父親給慣出來的,沒錯!

「哎,志明,今天到醫院看你爸爸去了嗎?」萌萌一邊收拾著爐鏟、火筷子之類的家什,一邊問他。

「去了。」他說,「過幾天,要給他會診,醫生說他鼻子大出血,可能不完全是高血壓引起的。今天還給換了個小病房,兩人一間的。」

「是嗎?那可真不容易。」

可不是嗎,像父親這樣一個當初的「走資派」,現在的「逍遙派」,有職無權的人,能住上兩人一間的小病房,確是不容易的。給父親看病的女大夫人挺好,周志明前幾天從湘西回來才知道,她愛人原來也是南州大學的學生,就是當初父親挨斗游校的時候,硬叫他敲那面破鑼的那一位。也許小病房就是這女大夫給想的辦法,算是替她愛人道道歉吧。誰能在前些年那種「你死我活」的日子裡過一輩子?誰沒有一點善良和同情?可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吧。

是他陪父親到那個小病房去的,房子挺不錯。父親的情緒也格外好起來,新鮮地環視著粉白的屋子,像個土氣的鄉下人那樣用手試著按了按軟軟的病床,好像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似的。父親能有這樣一個安頓,的確是件大喜過望的事,可事情也並不都那麼盡如人意。負責這個病房的那位上了年紀的護士長和那位年紀很輕的護士,就叫周志明大大地不痛快。護士長大概快六十歲了,眼力卻很拙,竟然用又細又軟的聲音對父親問道:「是您兒子嗎,在哪個中學念書啊?」

「哈——」父親大笑起來,響亮的聲音簡直就不像個病人,「你看,我說你一身孩子氣吧,誰見了你都把你當成中學生哩。」父親對護士長說:「他都工作七八年了,在公安局工作七八年了。這孩子從小沒出過門,沒獨立生活過,都快二十二歲了,還像個孩子。」

「爸!」他氣惱地皺起眉頭,「高血壓是不能這麼大聲說笑的。」

「嗬,還懂得挺多呢。」年輕的護士也打趣地笑起來,那神情,活像是在逗個小孩玩。

他心裡惱羞不平,索性扭過臉,不說話。

真的,是不是他的外表太富孩子氣了?為什麼別人總會對他有這種誤會呢?直到現在,望著眼前冒青煙的倒霉爐子,他還在為那個年輕護士藐然的訕笑感到彆扭。

其實,在單位里,在工作中,在一本正經地板起臉的時候,他已經很像個二十七八歲的大漢子了,這兩年在科里同事中間甚至還博有一點老成持重的印象。可一在父親身邊,為什麼總還給人一種中學生的感覺呢?父親總說他是個孩子,總說他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成個大人,可父親又總不拿他當大人對待,總是習慣當著外人用手去摸他的頭,拍他的臉蛋,前幾年,連在澡堂子里洗澡都怕他洗不幹凈,非要親手給他搓一搓背才放心。一個大小夥子在眾目睽睽之下叫一個老頭子搓背,該是多麼難為情的場面啊。他開始常常違拗不過,只得紅著臉由他去搓,把頭勾得低低的,生怕熟人看見恥笑。這幾年,由於他一再固執地拒絕父親這一傳統的寵愛,才算從那種尷尬中解放出來。

人們常喜歡這樣概而論之:對孩子,爸爸總不如媽媽……

哦,媽媽,對他來說是多麼遙遠、陌生而又繞口的字眼兒啊!

母親是在他三歲時病死的,她留給他的全部印象都來自那幾張半黃照片上清秀文靜的面容。父親為什麼一直沒有再娶,他是不盡瞭然的,只聽說母親在彌留之際曾要求父親等兒子長大一點再結婚。母親死後,父親是很愛他的,超過了一般父親對兒子的愛,把父性的寬懷慈厚和母性的溫柔細緻混合在一起傾注在他的身上。他儘管沒有母親,但在心靈上卻並沒有喪母的痛苦和壓抑,他仍然得天獨厚地度過了黃金般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如果不算「文化大革命」頭幾年作為走資派子女的那段經歷的話。

也許正因為這些,正因為他是從小在一個精神上和物質上都不感到欠缺的環境中生活過來的,在上了中學以後才顯出那麼低能和軟弱,飯也做不好,爐子也安不好,幹什麼都笨手笨腳的。學校到工廠學工,到農村學農,干起活來他總比別的同學差一截。

「過來,我給你掃掃。」萌萌手裡拿起一把小笤帚,在他的胸前和兩肩輕輕刷起來。「你知道嗎,我頭一次見你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你會是個警察。」

「那我是什麼?」

「什麼,」萌萌笑起來,臉上的酒窩兒真好看。「你是個小少爺。轉過身來。」

他綳著臉,一聲不響轉過身去,笤帚又在背上響起來。

「你怎麼會是警察呢?我又怎麼偏偏認識了你呢?」萌萌像是問他,又像是自問。「我姐姐是最恨警察的,我原來也不喜歡。警察都是粗人,從汗毛孔里冒粗氣的人,是嗎?」

「唔。」他含混地應了一聲,懶得去解釋了。女孩子不喜歡當警察的,就如同她們不會生爐子一樣,也算是自然而然,無可非議之事。她們哪兒能體會得到,那鮮紅的領章,燦爛的國徽,威武的大蓋帽對於男孩子來說,該有多麼大的吸引力啊。

在他初中快畢業的時候,先是北京軍區在他們這一屆學生中招兵,那會兒,幾乎所有的男生都痴狂地捲入了應徵入伍的競爭之中。「當兵去」,成了當時最值得嚮往的道路,這不僅因為學生們整天掛在口頭的那句名言,「解放軍是個大學校」,可以在其中鍛煉成才,更主要的,是大家暗地裡浮於心頭的那句實話,「不用下鄉插隊了」。並且等將來複員回來,還能由國家分配工作,似乎那簇新的綠軍裝一經穿在身上,一輩子的前途便有了可靠的保障。

那時候,他雖然也參加了體檢,卻並沒有真的去做關於綠軍裝的夢,這種事對他來說猶如海市蜃樓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在送別入伍同學的火車站上,看著那幾個雄赳赳的幸運兒,他也並沒有像其他送行的同學那樣為自己灑下幾顆遺憾的眼淚,還沒等別人的淚跡幹掉,他已經默默地準備起下鄉的行裝了。

沒想到,接兵的解放軍剛剛走,穿著藍色制服的人民警察接踵開進學校。解放軍既然招了這幫十五六歲的娃娃做小兵,公安人員當然更需要從小培養。對於看過《秘密圖紙》、《鐵道衛士》這些影片的少年來說,做一個全能的公安戰士,這是同樣大的誘惑。於是,更大的競爭在全校席捲而來。

奇蹟就在這時候發生了。在他們學校招人的那個公安局幹部是個年紀不過三十多歲的黑臉大漢,他的形象和一般學生們理想中的偵查英雄十分接近。當時他僅僅知道這個人姓馬,不像其他男生那樣閃電般地就同他混熟了。然而出人意料,這位姓馬的黑臉大漢對那班外表孔武有力而又在他身邊躍躍欲試的學生不屑一顧,偏偏看上了他,一個最不引人注目的瘦弱的男孩子。

黑大漢的全名叫馬三耀,是市公安局刑警隊的一個組長,他有一個與其神形頗為貼切的外號——「大黑馬」。大概緣於周志明清秀的容貌和靦腆的性格,黑大漢給周志明起了個親熱的稱呼「村丫頭」。但這個外號並沒能在人們嘴裡留多久,因為僅僅兩三年的工夫,周志明已經大大地變了一個樣子。這兩三年是他的青春期中一段陡升的發育曲線,身高從一米六○一下子躥到一米七八,肩膀加寬了將近一半兒,胸脯扇面似的微微凸起,一位原來在他們班裡身量最高的「力士」後來和他邂逅相遇時,竟要仰著臉同他寒暄了……

他靠在碗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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