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1)

「小偉,告訴我,你愛不愛我?」

「當然啦。」

「愛我什麼?」

他把一張嫩嫩的臉來貼我,「什麼都愛啦。」

「愛我的臉蛋,愛我的身體,是嗎?」

「愛你這個人嘛,愛你這個人,什麼都包括啦,當然也包括肉體嘛,怎麼可以分開啊。」

「那好,」我捧住他的臉,「那我求你答應我一件事,你先告訴我答應還是不答應。」

「什麼事?」

「你先說答應不答應。」

「總要我能辦到的事嘛。」

「你肯定能辦到。」

「那當然可以啦,到底什麼事?」

「跟我回去好嗎?」

「回哪裡去?」

「回北京去!」

潘小偉吃驚地瞪我:「……有沒有搞錯,回北京去幹什麼?」

「我們去找伍隊長,可以把一切說清楚。」

「你瘋了,你知道我殺了馮世民!」

「你完全可以說馮世民先要殺你,你殺他是正當防衛。」

「你以為伍隊長是小孩子嗎?隨你編什麼故事他都信嗎?!」

「你聽我說,」我摟住潘小偉,在那瞬間我信心陡起,我想也許這真是一個好主意。我必須讓他聽下去。

「你聽我說,馮世民死的時候,身上是帶著槍的,而且他兩次要殺你,這都是證據。你殺他自衛完全可以成立。如果你去自首,就更有利了。而且小提琴是你交給政府的,你是立了大功的!大陸政府的一貫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贖罪,立大功受獎。」

我為自己雄辯的分析而暗暗滿意,不料潘小偉卻從我身上爬起來,一臉惱火。

「你瘋了,我才不去自首!」

我仍然執著地相信自己的說服力,「小偉,你聽我說……」而潘小偉卻已毫無耐性地暴跳起來,他把我的襯衣狠狠摔在我的胸前。

「你是不是想去出賣我?」

我一看他真急了,我說:「你怎麼這樣想,你知道我愛你!」

他氣急敗壞地胡亂蹬上牛仔褲,沖我大喊了一聲:「我好怕你!」

我撲過去拉住他:「小偉!」

他甩開我的手:「我不想你這樣變來變去!」

我再次拉住他:「算我沒說好嗎?」

我想也許我的提議太突然了,他一下子沒法接受,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吵嘴時主動求他原諒。我說了好些哄他的話,他的情緒才慢慢平定下來。

我抱著他說別生氣了,親我一下吧。他不那麼情願地把嘴唇胡亂在我臉上碰了一下,咕嚕了一句:

「我愛你。」

這天下午我們拿著上海至廣州的軟席卧鋪的火車票,登上了南行的列車,終於開始向我們真正的目的地出發了。這一路上我完全證實了潘小偉昨晚的話,我的一舉一動確實被他哥哥嚴密地控制著,幾乎連去車廂另一頭上廁所,都有個「尾巴」跟在外面。車上的一個年輕乘警有幾次主動和我搭訕,其實也就是沒話找話聊聊天,竟也弄得他們非常緊張。車至杭州的時候,停車時間很長,許多當地的小販把各種雪糕熟食之類送到車窗跟前叫賣,也有許多乘客下車到站台上去換空氣。我問小偉:「假使我這時要跳車而逃呢,你大哥怎麼辦,會掏出手槍在我背後來一下嗎?」

潘小偉皺眉,「我的大小姐,你有完沒完呀,為什麼總這樣無事生非,我討厭這樣。」

「你大哥才討厭呢,我冒著危險連家都不要了跟你跑出來,他憑什麼這樣對待我。」

「你這樣說不公平,大哥又不了解你,這種時候帶著個陌生人同路,他怎麼能不小心。」

「我是你帶來的,難道他連你也不相信嗎?」

「我大哥只信他自己。」

「你就拿這樣一個大哥當依靠嗎?」

「大哥就是為了我,才肯這樣冒險帶著你的。」

我不再和他爭下去,他的這句話非常傷我的自尊心,好像我是死皮賴臉像討飯一樣靠他們憐憫才被他們帶到這裡的。我心頭髮酸,眼圈發紅,但我強忍著。我不想再在他面前哭!

從此以後我便沉默下來,總是長時間守著車窗不發一言。我眼看窗外的大地在急速地退去,我知道自己越走越遠,我心裡在哭,但我從不出聲,從不流淚。潘小偉並沒意識到他說錯了什麼,可見我沉默還是有些慌張,不住地問我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煩,我不答話他就怨恨地看我,又無可奈何地喘粗氣。

於是他跑到他大哥的包廂里,和他大哥單獨談了許久,聲音雖然竭力壓低,但我在走廊上仍然能聽出他們在激烈爭吵。最後不知是談判破裂還是達成協議,潘小偉出來時的表情雖然無精打采異常低沉,但此後他大哥和潘家那幾個「家丁」對我的態度卻有了明顯轉變,儘管看護依舊,但表情辭令上,都客氣禮貌多了。

列車開進廣東省境內已是深夜,我在上鋪輾轉反側。自從離開北京我幾乎從沒睡過好覺,人也瘦了很多。潘小偉在我對面突然醒來,問我怎麼還不睡,是不是不習慣坐車。我看看下鋪的阿強坐在窗前吸煙,紅火如豆,忽明忽滅,另一個和他替換著睡覺的嘍則鼾聲如唱,抑揚頓挫。我看看潘小偉什麼都沒說,可我有千言萬語。

潘小偉躺下了,翻了一個身,背朝天孩子似的趴著,夢囈般沖我說了句:「親愛的,睡吧。」

凌晨時有人敲響我們包廂的門,阿強應了一聲便翻身跳起,他叫醒大家,說起來吧,我們到了。我起來先看窗外,站台上空空蕩蕩,夜色不曾退凈,太陽尚未升起,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地。

列車在這個冷清的小站停了一分鐘,便隆隆地開走了。把我們留在晨光依稀的站台上。我舉目四望,心裡疑惑,這顯然不是廣州。出站口的柵欄處,孤零零地停著一輛黑色的子彈頭麵包車,車前站著一個瘦子,用細如柴稈的手臂沖我們招呼了一下。潘大偉會意地點頭一笑,率先大步向出站口走去。我這才明白此行的終點並非廣州,而他們一直對我和小偉隱瞞著這個真正的目的地。

潘小偉好像無所謂,無動於衷地指著站牌,對我說道:

「花都,好靚的名字。」

第23次談話

海岩:月月,在你上兩次談到潘家人對你的態度和你因此而產生的心情時,我就感到雖然你在北京生活的時間並不算長,可身上卻帶有不少老北京人的個性。老北京人對賺錢不那麼看重,相對也不那麼擅長,但是特看重自己在別人眼裡的地位,看重別人對自己是不是重視,能不能真誠,夠不夠義氣。北京人的使命感,主人翁精神和參與意識都強得不行,無論何時何事,總愛把自己擺進去,不拿自己當外人。我開句玩笑,就是太愛當主角了。要是趕婚禮就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新娘子,要是趕送葬就恨不得當棺材裡的那位,總之得讓人前呼後擁都注意著才高興,至少也得求個和人平起平坐。北京人最怕被忽略,被輕視,被冷落,被懷疑,被排斥在圈外。

呂月月:我可不像你說的那樣。潘大偉對我是太過分了,我在他眼裡不是個警方的探子就是勾引他弟弟的輕浮女人。我看得出來在他的心目中,我這種大陸女孩子能跟他們香港人跑出來,準是愛慕錢財,是屬於賣身圖財的行徑,所以他從心眼兒里就看低了我,更談不上把我放在明媒正娶的地位對待了。這和我原先決定跟潘小偉一起出走時的想像相距太大了。我原以為只要潘小偉愛我,他就會給我一切,且不說是否能幸福得死去活來,至少應該讓我得到安全和起碼的尊嚴。後來才知道我的幻想實在是太天真太幼稚了。

海岩:昨天你說你們在花都火車站下了車,我回去查了一下地圖,花都是廣州北面不遠的一個小城市,為什麼突然要在這裡下車呢?

呂月月:這也是潘大偉整個計畫中的一個細節,他早就打算好要在花都下車,但車票卻買了直抵廣州的。他在美高夜總會事件之後,沒有和任何人——包括他的公司和家裡——發生聯絡,以防把自己的行蹤暴露給京、港警方和天龍幫。直到在離開上海之前,才和留在香港的妹夫通了電話,指示他按原定方案於某月某日某時派人到花都火車站來接他。我們那天清晨在出站口見到的那個瘦子,就是受命來接站的人。

那瘦子並不多話,用那輛黑色子彈頭麵包車拉上我們,沒在花都做片刻停留,便向正南方向,朝海邊來了。

海岩:想偷渡回香港嗎?

呂月月:不,他們是想去澳門,他們擔心大陸警方會把對潘小偉的通緝令通報給香港警務處,因此回香港也不安全,所以準備先去澳門,先在澳門設法把潘小偉送到歐洲或加拿大去,然後潘大偉等人再回香港。因為潘大偉參與美高夜總會的殺人案,警方是沒有證據的。

海岩:這麼多天過去了,李向華接手這個案子的指揮權以後,採取了哪些措施呢?

呂月月:李向華很努力,這是他顯示才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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