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七章 數不盡的點點繁星

小時候,我最喜歡看天上的星星。

馬提豪斯的鄉間,現在依然能看到許多垂掛在天際,彷佛就快掉下來的星星。

我明知碰觸不到它們,但還是會從窗戶伸出手,查理便會責備我:「很危險,別這樣。」

繁星點點的夜空,好幾次我曾想試著數出天上星星的數目,但都失敗了。雖然我估計最多只有一千顆左右,卻怎麼數也數不完。

最後我耍起了性子。

「查理!星星到底有幾顆嘛!」

查理聽到我半是耍賴的問題,笑著回答:

「總有一天,少爺一定會曉得有幾顆的。」

「真的嗎?變成大人就可以全部數完了嗎?」

——查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露出了一抹微笑。

「早安,狄摩西少爺。」

查理邊說邊拉開厚重的絲緞窗帘,朝陽的金色光芒灑進屋內。

我揉揉雙眼,想張開還沉重的眼皮。

(對了,從波斯羅回到家裡,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我邊打呵欠邊想著,總覺得有些奇怪。雖然已經回到自己的家裡,躺在柔軟的羽毛枕和亞麻床單上,卻不知為何平靜不下來。

我撐起上半身發獃,眼前熟悉的傢具和壁紙的顏色漸漸清晰起來。

柏伊德家在馬提豪斯的這棟廣大豪宅,是過去某個顯赫的貴族極盡豪奢建成的。只可惜之前的屋主由於投資股市失利而破產,據說現在只能在海風強烈的夏普頓搭一個簡陋的棚子居住;而那位貴族曾用過的床,現在則是由剛起床的鐵匠家第三代繼承人使用。真可說是十年風水輪流轉啊!

「您醒了嗎?我準備了熱的奶油咖啡。」

查理拉完窗帘,將放在門口的推車推過來,只見推車上添普魯米德制的瓷杯冒著熱氣。

自從我懂事以來,父母就一直忙於工作,生活起居都是由管家查理幫我打理的,記憶中和父母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對從小就住在這間位於新月都市郊區、馬提豪斯的房子里的我來說,與父母一個月一次的會面只是一種義務上的「儀式」而已,自然也對家中的大小事不怎麼了解。

我也曉得父母並不是刻意冷落我,只是他們總是忙於社交。從前的柏伊德家族雖然不過是村裡的鐵匠,不過等到我誕生時已經是非常富裕的家族,所以我並不覺得父母每晚出入於社交界是值得大驚小怪的事。

我是這麼認為的。

反正查理一直都在我的身邊。

「沒關係,我自己穿衣服就可以了。」

我將查理準備好的襯衫穿上,並快速套上用相同布料做成的褲子和背心。這樣的穿搭組合稱為「dittos」,也就是紳士日常的服裝。

這麼一說,我才想起出門旅行之後,我就開始自己穿衣服了。

「您瘦了很多呢,少爺。」

查理有些感慨——卻又帶點欣慰地說。我大概有一年沒有好好吃東西(前半年姑且不提,後半年都只吃可以攜帶的乾糧),會變瘦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除了變瘦,我覺得自己也長高了,還覺得肌肉變得結實不少。雖然是冬天,皮膚卻像曬過太陽一般黝黑。

真是不可思議,好像不知不覺間就變成大人了。

「查理,以後早上什麼都不用準備了。我到餐廳再吃。」

查理準備的咖啡我一口都沒喝,快步走向餐廳。旅行回來之後,我開始變得不愛吃甜食,畢竟一早起來就喝加了鮮奶油的咖啡實在是件很奇怪的事,在旅行途中可是連洗臉水都很難得到的說……

腦中忽然想起了了一件事。我停下腳步,回頭問查理:

「父親回來了嗎?」

「是的。」

查理完美地向我行禮,從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一絲過去曾當過傭兵的氣息。

「老爺跟夫人今天早上已經回來了。」

父母為了要與首都的貴族深交,只要議會一開始,便會住在首都、靠近王宮的房子里,拚命上沙龍,很少回到馬提豪斯。他們總是把我留在郊外的房子里,只有在打獵的季節才回到土地廣大的鄉下——這是上流社會的基本生活型態。

所以,雖然我已經回來半個月以上了,但今天是我返家後第一次跟父母見面。

「嗯,還是沒變啊。」

一絲不安掠過了我截至當下都還很愉悅的心情。

自從我一封信都沒留就離開家之後,大概有一年沒見到老爸了。

(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麼……)

以前我只要一跟老爸碰面便會吵架吵個不停,想讓我繼承羅帝力可斯公司的老爸跟想成為魔槍手的我從來就沒辦法好好談話。當時對現實情勢完全不了解的我,無論父親說了些什麼,都只會頂嘴以對。

我對利用戰爭賺錢的老爸跟祖父感到不滿,無法原諒他們暗中使手段,硬是將月海王國導向舉旗開戰一途。政治家常掛在口中的正義並不是為了人道,竟然只是為了使少數人得到財富,而讓數萬名士兵喪失性命。

更讓我無法接受的是,率先提出建議的人竟是我的父親。

不過現在的我曉得自己的憤怒只不過是出於青澀不成熟的正義感。

波斯羅的旅程使我完全成為另一個人,無論是價值觀或是身體都有了轉變。

因為在那裡,我相信的一切已經崩落到連碎片都不剩。

走出房間下了樓,我聽見老爸所雇的專屬小提琴家演奏的歌劇曲「鳥籠少女」由餐廳傳來。

一大早就聽歌劇還真是優雅!以前他們常帶我到首都里據說是「一流」的歌劇院或戲院去,但他們的重點並不在聽歌劇,而是與許多人見面,忙著講話攀關係,並不怎麼專註在歌劇上。我完全無法理解去那種地方到底有什麼樂趣可言。

「父親您早。」

我走進女傭們列隊站在兩側的餐廳,看見我的父親哈米多正在翻閱桌上的報紙,對於昨天夜裡才從新月都市出發回來的人來說,這還真是早起啊。不過並沒有看見母親,我想我的母親安潔兒現在應該正在房間的浴缸里用冷水緊縮毛孔。

即使是和兒子睽違一年再會的日子,上流階級的人還是不會改變每天的生活型態。

「是狄摩西嗎?」

看樣子他面對許久不見的兒子一點感慨也沒有。只是盯著報紙淡淡地說:

「回來啦?」

「……是的。」

「今天上議院議長里哥德子爵會來,你也來打個招呼。」

他簡短地對我這麼說。

「好的。」

我也只是簡短地響應,並將麵包放進口中開始咀嚼。

(明明一年不見了,就只有這樣的反應嗎?)

當我由斯拉法特渡過內海回到月海王國時也是,只有總管基里曼到港口來迎接我。即使獨生子失蹤一年,還是每天都會前往的沙龍比較重要。

雖然如此,我並沒有鬧彆扭。

老爸需要處理的文書工作只要延遲一天,就會影響到幾千名員工的生計,特別是現在正值月海王國參戰,使得波斯羅的戰線擴大的時間點。對老爸來說,政治情勢比起已經知曉安危的兒子來得重要也是沒辦法的事。

(雖然說我也明白……可是這樣的話,我到底算什麼?)

我對不滿的自己提出疑問。心裡還是有一些難以接受父母對待自己的冷淡態度的心情,代表我還是小孩吧?

老爸一邊看著攤開的報紙,一邊問著:

「狄摩西,有好好讀書嗎?」

「有的。」

「已經會跳舞了嗎?」

「……會一點了。」

我急忙吞下口裡的食物。

從波斯羅回來之後,老爸選的家庭教師每天都會來家裡,進行社交必備的正確發音、舞蹈、經營學、海洋學等各式各樣的課程,感覺像是過去我為了成為魔槍手而逃避的課程,現在全部一次出來向我討債。此外,從下午茶時間開始,查理還會親自教我辨識葡萄酒的種類、講解現在的上流階級有哪些,以及各家族之間的關係。教我這些家庭教師沒教的事,簡直像是在對我說,為了跟老爸在相同的世界活下去,我一定要具備這些知識不可。

「是嗎?如果你開始進出社交界,應該會跟同年紀的女士跳舞。要反覆練習到不會讓對方感到失禮為止。」

而我的回答都是一樣的。

「我會妥善處理。」

要繼承以軍需產業發達至今的羅帝力可斯公司的第三代,在開始經營之前,就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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