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怕,恭一。
【那傢伙】一點都不可怕,放心吧。
如果你真的在意得睡不著覺,這時候大可以睜開眼睛好好看清楚。好比天花板、桌子底下,或是房間角落之類的……總之,就是那些特別暗的地方。
我想你那雙已經適應黑暗的眼睛,應該很輕易地就能看見【它們】。
接下來,就試著默默地用眼睛捕捉【那傢伙】吧。
你會看到【那傢伙】彷彿有意識般地自由活動,這一定能帶給你不少的樂趣吧。
沒錯,一舉一動都如你所願。
所以,只要你不願意,【那傢伙】是不會靠近你的。
不過……
只有一點要注意:
千萬不可以碰到【它們】。
知道嗎?
只能用看的喔。
要是一不小心碰到的話……
到時候——你的內心就會遭到窺視喔!
所以,無論如何,千萬不可以有想碰【那傢伙】的念頭。
只是看看的話,【那傢伙】可說是完全無害。
好了,聽懂了就乖乖去睡覺吧。
哎呀,沒什麼好怕的。
你就當自己作了一個有點奇怪的夢。
等你一覺醒來的時候,天就已經亮了。
***
是四歲、還是五歲呢……
我想那時候我應該還在上幼稚園吧。
小時候我曾有一段時期,因懼怕夜晚而無法入睡。
當時的我,並不是害怕黑暗。
我怕的是在黑暗中隱約浮現的,『不名物體』。
我不曉得【那傢伙】是什麼。
甚至連【那傢伙】存在的理由都不知道。
只不過從某個時期開始,自己突然就看得見【它們】了。
【那些東西】並沒有固定的形狀,跟顯微鏡下的半透明微生物一樣,有著模糊的輪廓,總是輕飄飄地浮游在半空中。
而且為數還不少,仔細一看,【那些東西】就散布在各處。
那時的我,才剛學會「幽靈」這個單字及其意義。
我實在怕得要命,於是抱著被笑的覺悟——期待有人能替我一笑置之——來到了難得點著燈的父親房間……
但是,我聽到的話卻是:
『是嗎?原來你也是啊。』
他的語氣又驚又喜……這樣別具深意的感想,和年幼的我所期待的反應有如天壤之別。
父親接下來說的話,就是那句『別怕』。
結果我聽了反而更加恐慌。
然而,那卻是我到現在仍記憶猶新、與父親之間堪稱對話的對話。
父親曾是個科學家。
之所以用過去式,是因為父親已經不在人世。
他生前便是個性格古怪,有孤僻傾向的人。絕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在家,只顧埋首在研究室里,幾乎沒什麼機會和我接觸。
也許正因為父親是那樣的人,因此,那時候能得到他那像是建言般的一句話(就算最後造成了反效果),我還是很高興。
如今他過世了,而我唯一清楚記得的,卻是這句距今少說也有十年以上的對話。說起來或許很奇怪,不過……記憶中,我和醉心於工作的父親本來就不曾好好度過共同的時光,會這樣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總之,那真是個突如其來的訃聞。
大概在三個月前,父親的助手高杉先生鐵青著臉到家裡來拜訪,他告訴我研究室發生原因不明的爆炸,而父親因為被捲入了那場意外而喪生。
這件事本身的確很令人難過。然而,或許是因為家庭環境較為特殊的緣故——母親在我懂事時便已不在人世,而父親幾乎長年不在家——因此,當時的我受到的衝擊並不大,甚至也不怎麼難過。
也許打從一開始,我就不是很喜歡自己的父親也說不定。
如今我已經念國三了,重新回首這段往事,我依然覺得那樣的戚情和『親人過世』的悲痛相去甚遠。若硬要我形容的話,那反而還比較接近得知某位藝人死訊時的感覺。
我只是不經意地想著,直到最後一刻來臨,那個人仍是個不折不掃的工作狂,這實在很像父親的作風。
於是我——羽佐間恭一,甚至還沒有機會在心裡留下難以抹滅的傷痕,就這樣變成孑然一身的孤兒。
「…………嘿。」
黃昏時分的鐵橋下。
漫不經心看著全家福照片打發時間的我,將照片擺回學生手冊,苦笑一聲,然後把學生手冊放進胸前口袋。
在回家途中,宛如奇襲般下起的午後雷陣雨,這時終於有了變小的跡象。
這麼一來,我便沒有理由繼續停留在這種昏暗的地方。
「再見啦。」
我隨口扔下這句話,拎起書包,一口氣街上了離灰撲撲的水泥橋樑有段距離的河岸提防。
「哇!好冷!」
雨勢雖然轉小,但依然下個不停的雨毫不留情地向我襲來。六月都過了一半卻仍格外冰冷的雨滴打在臉上,無一處倖免。
褲管更是拜腳下叢生的雜草所賜,從褲腳一路濕到了小腿肚。
(……這樣到明天以前有辦法幹嗎?)
就在我爬上堤防,為濕答答的布料緊貼在身上的觸威而皺起眉頭之際……
「看吧,就是講不聽。」
突然從背後傳來了說話聲。我回過頭去,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由宇?」
「不乖乖聽人家的忠告,就會落得這種下場喔,恭一。」
以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揮舞著手中雨傘的,是目前和我一樣,就讀縣立伏見台中學的同學兼青梅竹馬——美樹本由宇,她露出一臉真是夠了的表情。
「又怎樣啦?」
我憤慨地反問。不過,由宇似乎比我還要氣憤的樣子,反過來責備我:
「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我不是告訴你,午後有雷陣雨,要帶把摺疊傘嗎?」
「有嗎?」
「真是的……算了,你就和我一起撐吧!要是感冒就麻煩了。」
「喔,謝啦。」
這把傘應該是她老爸的吧。
由宇招呼我鑽進那把黑漆漆的自動傘底下,接著,像是在要求回報似的將傘柄遞過來。我也沒問「那你為什麼不是拿摺疊傘?」這種不識相的問題,只是默默地接過了傘。
早上根本沒有半點會下雨的跡象,拿著這把傘定在路上一定很引人注目吧,真服了她……
這傢伙從以前就是這樣。
雖然她嘴上老愛抱怨,但實際上,該說她是熱心還是雞婆呢……她這個人有著無論何時都會先替別人著想的麻煩個性。
我的視線不經意地轉向由宇,只見她那頭長度齊頸的黑色短髮配合著步伐,在灰濛濛的天空下閃爍著朗朗光采。
「嗯?怎麼了?」
由宇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視線,轉過臉來這麼問道。
其實別無用意的我只回了一句「沒什麼」。接著,由宇以一副既然都轉頭了,那就順便問一聲的表情對我說道:
「對了,你今天晚餐怎麼解決?要不要來我家吃?」
也不想想一對年輕男女現在正共撐著一把傘,由宇卻完全沒意識到這點似的,順口這麼問我。
「也好……你家今天吃什麼?」
不過就連我自己,也是很自然地與她交談著。
「我媽說要做漢堡肉。」
「那我一定要去。」
「我想也是。那就老樣子,門沒鎖等你喔。」
「喔,拜託啰。」
「還有你身上那條褲子,我幫你洗好、烘乾後再還你吧。來我家的時候順便帶過來吧?」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或許是因為從小就認識的緣故,我們之間的互動幾乎就像親人一樣。真要說的話,感覺上,她就像是我的雙胞眙姐妹一樣。
而且,現在更是幾乎跟住在一起沒兩樣。
正因為如此,就連像由宇話中的「老樣子」那樣,除了家人以外無從得知其意的話語,如今也已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日常對話。
一直以來,我都是過著與家庭的溫暖無緣的生活。老實說,美樹本一家人的關懷偶爾會讓我感到坐立難安、不知所措。但是有人願意這樣接納自己,我是真的打從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