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暗之王子 終章 此夜綿綿

怪物又作夢了。

相隔了十幾年後,他再度開始作起夢。

至於惡夢為何會捲土重來,理由非常清楚。

都是由於那個自稱須藤教授女兒的女性之故。由於她為了殺掉怪物而精心布局的「戰爭」之故。而且,那位女性最後只差臨門一腳。

托那件事的福,這隻怪物現在才會渾身被繃帶包裹,躺在這間專門給相同處境的怪物們所使用的陳舊醫院、寬闊的病房中,並每天毫無間斷地作著惡夢。

怪物並不知道那個夢究竟是不是彩色的。因為每次想要感覺「顏色」之前,那個夢就醒了。

砰咚。

隨著每次心臟的跳動,怪物眼前的視野就像廢紙被揉成一團般扭曲在一起。

怪物正在被黑夜所包圍的小徑上拚命狂奔。

月色不見了。星斗則像自空中垂吊的利刃尖端般搖曳不停地閃爍著。

低矮樹叢的枝葉撞擊到怪物裸露的肩上,發出咪沙咪沙的聲響。

砰咚。

腳步忍不住被自己的心跳聲嚇得暫停下來。

怪物穿越被夜露浸濕的低矮樹叢,順著山谷而下。

呼、呼、呼、呼。怪物的吐息聲回蕩於森林之中。

低矮的樹叢消失了,眼前可見人類栽種的杉木林正矗立於暗夜底下。

怪物停下腳步。

不安。

儘管結局已昭然若揭,但怪物依舊感到不安。

人類們吃完四散亂扔的便當空盒與蒸餾酒空瓶在腳邊打轉。把怪物一家解決掉這件事,對他們來說就跟出門賞花踏青沒有兩樣。

怪物屏住呼吸、仔細搜尋四周。

不在這裡。

那兩個人不在這裡,到處都找不著。

比血液乾枯更強烈的不安與悲傷開始侵蝕著怪物的心。

就像在夢這塊布上打翻一瓶黑色的墨水般,絕望將一切都染成了黑色。

「嗚嗚嗚……喔喔喔喔!」

怪物低吼著。

在道路旁,怪物發現自己兒子被打碎的頭蓋骨。

被火焚燒殆盡的白骨就任意棄置於地面。

怪物抱著頭,步履蹣跚地走著。

離杉木林稍遠的山毛櫸出現在視野中。

山毛櫸的樹枝上弔掛著某個被切得七零八落的物體,隨風不停搖擺。

不要再作夢了!怪物對著在夢裡的自己聲嘶力竭地喊著。

千萬不要駐足!趕快離開夢境吧!

然而怪物還是看見了。

被倒吊在山毛櫸上的,是自己妻小頭部被切斷的殘存屍體。

蔦谷重三郎坐起上半身。

咪鏘。

那是陶器相互碰撞所發出的聲響。

蔦谷搖了搖頭。這回則是身上繃帶與床單相互摩擦所發出的聲音。

蔦谷心想,自己剛才一定在夢中瘋狂大吼了。只要從周遭依然緊繃的氣氛中就可以猜想得到。

「……」

單手拿著一隻茶壺的少女,背對著淺綠色的百葉窗站在他面前。

少女皮膚白皙,或許應該以蒼白來形容。大波浪卷而及腰的長髮以胭脂色的緞帶綁成雙馬尾。她穿著一襲附有白色蕾絲的連身裙洋裝,不知為何肩上還掛著一隻紅色的泰迪熊布偶。

少女那略嫌細長的鵝蛋臉對著蔦谷,灰而近乎於紫色的嘴唇緊閉。在她的太陽穴附近,有道像是裂開的痕迹。

「我剛才嚇著你了?」蔦谷對她說。

少女點了點頭。

「抱歉……我剛才發出的叫聲很大吧?」

少女再度點點頭。

「是嗎……很抱歉嚇著你了。」

蔦谷閉上眼睛。

雨聲穿越百葉窗傳入他的耳里。

外頭正在下雨啊。

蔦谷很驚訝,即便經過五十多年的風霜歲月,當時感受到的不安與悲傷迄今依舊未曾消退。同時,他想起那位須藤教授的女兒。那位女性在人世的時間遠遠短於自己,那不就等於幾乎一輩子都耗在憎恨殺害雙親的兇手上嗎?

蔦谷心想,那一位大人物——我輩偉大的指導者,應該是站在他們那一邊吧。

這時,咪喳咪喳聲再度響起。

蔦谷睜開眼皮。

少女正笨拙地收拾茶杯。原本顯現在太陽穴附近的「刻印」已經消失了。因為那道「刻印」——與我有相同境遇的證據——影響,少女根本無法進入中學就讀。

蔦谷瞥了病房牆上的時鐘一眼。

「……已經這麼晚了……太遲就不好了,你回家吧。」蔦谷對少女說。

少女回頭望著蔦谷,口中低聲不知說了些什麼。

「你說什麼?」在沒有變身的情況下,蔦谷聽不清這種細微的聲音。他只好反問道。

「…………」少女再度低語了幾個字。

蔦谷為了聽清楚少女的話拉長耳朵。

就在此時……

有人突然粗暴地咚咚敲著病房的門

「啊!」只聽見一聲高亢的喊叫,他眼前的少女便消失了身影。

蔦谷迅速追蹤少女的動態。她正緊緊抓住天花板上日光燈微微突起的部分,細長的脖子幾乎一百八十度向後扭曲,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房門。

蔦谷輕輕舉起被繃帶包裹的右手,示意少女乖乖待在那裡不要亂動。

蔦谷心想,如果門的另一邊站著那位女性的話,那我的人生就要在此宣告結束了。

「門沒有鎖,請進吧。」蔦谷平靜地對著門外說道。

門把轉動著。

喳。

走進這間病房的,是東海道安形市內唯一一位公認鍊金術師——御廚象山。

「醫院看起來很破舊,沒想到病房還滿大的嘛。」

這位高個子的鍊金術師一邊批評,一邊走近蔦谷所躺的病床旁。他穿著那件萬年不變的黑色工作服,手中還提著一籃東西。

「嗯?現在覺得怎麼樣?還會痛嗎?」象山站在蔦谷的病床旁問道。

「啊……真是的,嚇了我一跳。你怎麼會找到這裡的?」

「在舊書店問到的。那個姓小田的小姐還偶爾會出現,一開始她也不願意告訴我,我拜託了好幾次才總算打聽出來。」

象山說到這,將以紙蓋住的籃子放在蔦谷身邊的茶几上。看來應該是水果禮盒吧,蔦谷突然覺得很好笑。

「關於我的狀況,你完全沒問她嗎?」蔦谷說。

象山逕自把放在病房角落的圓凳子取來,彎腰坐在上頭。隨後,他盯著蔦谷的臉、咧嘴一笑。

「……搞了半天,原來你是『吸血鬼』啊。」象山的樣子頗樂。

「她告訴你的?」

「沒啊。」象山搖搖頭。

「是警察局的刑警們聊天時我無意偷聽到的……難怪你那間舊書店,就連白天都搞得陰森森的。」象山繼續說。

「阿象,你難道都不怕我?」蔦谷一邊對象山滿不在乎的口氣苦笑一邊問道。

象山揚起半邊眉毛,這是他驚訝時的反應。

同一時間,在距午後陣雨的日本非常遙遠之處,一個叫作納傑夫(Najaf)的伊拉克中南部都市郊外。

午後的陽光從倉庫天窗射入室內。在黃澄澄的光線底下,一名穿著伊拉克王國軍迷彩服的男子,重新戴正自己頭頂的貝雷帽。

他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下午兩點四十五分。

「快點,沒時間了!」男子大聲對部下們怒斥。

倉庫里的數十個男人連忙把裝有甲基二氯化膦(methylphosphoricdichloride)的圓筒形不鏽鋼容器搬至軍用卡車上。

這些化學藥劑預定注入某種特殊炮彈的格槽里。當甲基二氯化膦在空中與另外注入的異丙醇(isopropylalcohol)進行酯化反應,就會產生出一種※劇毒氣體。(譯註:此即沙林毒氣。)

「已經搬完了,上校。」一名士兵向男子報告。

官拜上校的這名貝雷帽男,走向停放在倉庫敞開大門邊的一輛吉普車。

倉庫的地板上則有好幾具屍體。

那些屍體同樣穿著伊拉克王國軍的制服,身上開了好幾個紅黑色的彈孔。

貝雷帽男面無表情地跨過這些屍體,坐在吉普車的助手席上。

「準備好了。」年輕的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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