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蓮心

彷彿是墮入無盡的迷夢,妙音娘子在我的面前,麗貴嬪、曹婕妤、皙華夫人她們都在。掙扎、糾纏、剝離,輾轉其中不得脫身。娘……我想回家。娘,我很累,我不想醒過來,怎麼那麼疼呢?!有苦澀溫熱的液體從我口中灌入,逼迫我從迷夢中蘇醒過來。

費了極大的力氣才睜開眼睛。紅羅復斗帳,皆紋著多子多福的吉祥花紋,是在我宮中的寢殿。身體有一瞬間的鬆軟,終於在自己宮裡了。

眼風稍稍一斜,瞥見一帶明黃灼灼如日,心頭一松,不爭氣地落下淚來。

他見我醒來,也是驚喜,握住我的手,切切道:「嬛嬛,你終於醒了!」

皇后在他身後,也長長的鬆了一口氣:「老天保佑!醒了就好了!你可暈了三日了。」

呼吸,帶著清冷鋒利的割裂般的疼痛,像有細小的刀刃在割。那疼痛逐漸喚回了我的清醒。似乎有幾百年沒有說話,開口十分艱難,「四郎——你回來了……」未語淚先流,彷彿要訴盡離別以來身受的委屈和身體上的痛楚。

他慌了神,手忙腳亂來揩我的淚:「嬛嬛,不要哭。朕已經對不住你了!」他的眼神滿是深深痛惜和憂傷。無端之下,這眼神叫我害怕和驚惶。

心裡一時間轉過千百個恐懼的念頭,我不敢,終於還是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撫到我的小腹上,那裡面,是我珍愛的寶貝。

然而幾乎是一夜之間,那原本的微微隆起又變回了平坦的樣子。

我惶恐地轉眸,每個人的臉上都是那樣哀傷的表情。確切地,我已經聞到了空氣中那一絲揮之不去的洶湧著的暗紅色的血腥氣味,連濃重的草藥氣也遮掩不住。

手指僵硬地蜷縮起來——我不信!不信!它沒有了!不在我的身體里了!

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我幾乎是翻身直挺挺地坐起來。眾人著了慌,手忙腳亂地來按住我,只怕我做出什麼傻事來。

滿心滿肺儘是狂熱的傷心欲絕。我幾乎是號啕大哭,狠狠抓著他前胸的襟裳。玄凌緊緊攬住我,只是沉默。幾日不見,他的眼裡儘是血絲,發青的鬍渣更顯得憔悴。敬妃在一旁抹著淚,極力勸說道:「妹妹你別這樣傷心!皇上也傷心。御駕才到滄州就出了這樣大的事,皇上連夜就趕回來了。」

玄凌的眼裡是無盡的憐惜,絞著難以言喻的痛楚。他從來沒有那樣望過我,抱過我。那樣深重的悲哀和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一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是這識見他最珍視和愛重的一切。接二連三的失去子嗣,這一刻他的傷心,似乎更甚於我。玄凌緊緊抱住我,神情似乎蒼茫難顧,他迫視著皇后,幾乎是沮喪到了極處,軟弱亦到了極處:「是上蒼在懲罰朕嗎?!」

皇后聞得此言,深深一震。不過片刻,她的目光變得堅定而強韌。皇后很快拭乾淚痕,穩穩走到玄凌面前,半跪在榻上,把玄凌的是後含握在自己的雙手之間。皇后鎮定地看著玄凌,一字一字鄭重道:「皇上是上蒼的兒子,上蒼是不會懲罰您和您的子嗣的。何況,皇上從來沒有錯,又何來懲罰二字。」她頓一頓,如安慰和肯定一般對玄凌道:「如果真有懲罰,那也全是臣妾的罪過,與皇上無半點干係。」

這話我聽得糊塗,然而無暇顧及,也不想去明白。玄凌彷彿受了極大的安慰,臉色稍稍好轉。我哭得聲堵氣噎,髮絲根里全是黏膩的汗水,身體劇烈地發抖。

皇后道:「皇上。如今不是傷心的時候。莞貴嬪失子,並非天災,而是人禍。」

皇后一提醒,我驟然醒神,宓秀宮中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我悲憤難抑,恨聲道:「皇上——天災不可違,難道人禍也不能阻止么?!」

玄凌面色陰沉如鐵,環顧四周,冷冷道:「賤人何在?!」

李長忙趨前道:「皙華夫人跪候在棠梨宮門外,脫簪待罪 。」

玄凌神情凝滯如冰,道:「傳她!」

我一見她,便再無淚水。我冷冷瞧著她,恨得咬牙切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殺意騰騰奔湧上心頭。若有箭在手,必然要一箭射穿她頭顱方能泄恨!然而終是不能,只緊緊攥了被角不放手。

皙華夫人亦是滿臉憔悴,淚痕斑駁,不復往日嬌媚容顏。她看也不敢看我,一進來便下跪嗚咽不止。玄凌還未開口,她已經哭訴道:「臣妾有罪。可是那日莞貴嬪頂撞臣妾,臣妾只是想略施小懲以做告誡,並非有心害莞貴嬪小產的。臣妾也不曉得會這樣啊!請皇上饒恕臣妾無知之罪!」

玄凌倒抽一口冷氣,額頭的青筋根根暴起,道:「你無知——嬛嬛有孕已經四個月你不知道嗎?!」

皙華夫人從未見過玄凌這樣暴怒,嚇得低頭垂淚不語。敬妃終於耐不住,出言道:「夫人正是說貴嬪妹妹已經有四個月身孕,胎像穩固,才不怕跪。」

皙華夫人無比驚恐,膝行兩步伏在玄凌足下抱著他的腿泣涕滿面:「臣妾無知。臣妾那日也是氣昏了頭,又想著跪半個時辰應該不要緊……」她忽然驚起,指著一旁的侍立的章彌厲聲道:「你這個太醫是怎麼當的?!她已有四個月身孕,怎麼跪上半個時辰就會小月?!一定是你們給她吃錯了什麼東西,還賴在本宮身上!」

章彌被她聲勢嚇住,抖擻著袖子道:「貴嬪是有胎動不安的跡象,那是母體孱弱的緣故,但是也屬正常。唯一不妥的只是貴嬪用心太過,所以脈象不穩。這本是沒有大礙的,只要好好休息便可。」

玄凌暴喝一聲朝皙華夫人道:「住口!她用心太過還不是你處處壓制所致。但凡你能容人,又何至於此!」

皙華夫人的聲音低弱下去:「臣妾聽聞當年賢妃是跪了兩個時辰才小月的,以為半個時辰不打緊。」

那是多麼遙遠以前的事情,玄凌無暇去回憶,皇后卻是愣了愣,旋即抿嘴沉默。玄凌只道:「賢妃當日對先皇后大不敬,先皇后才罰她下跪認錯,何況先皇后從不知賢妃有孕,也是事後才知。而你明知莞貴嬪身懷龍裔!」他頓一頓,口氣愈重:「賤婦如何敢和先皇后相提並論?!」皙華夫人深知失言,嚇得不敢多語。

玄凌越發憤怒,厭惡地瞪她一眼:「朕瞧著你不是無知,倒是十分狠毒!莞貴嬪若真有錯你怎麼不一早罰了她非要捱到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可見你心思毒如蛇蠍,朕身邊怎能容得你這樣的人!」

皙華夫人驚得癱軟在地上,面如土色,半晌才大哭起來,死死抓著玄凌的袍角不放,哭喊道:「皇上!臣妾承認是不喜歡莞貴嬪,自她進宮以來,皇上您就不像從前那樣寵愛臣妾了。並且聽聞朝中甄氏一族常常與我父兄分庭抗禮,諸多齟齬,臣妾父兄乃是於社稷有功之人,怎可受小輩的氣!便是臣妾也不能忍耐!」她愈說愈是激憤,雙眼牢牢迫視住我。

皇后又是怒又是嘆息:「你真是糊塗!朝廷之中有再多爭議,咱們身處後宮又怎能涉及。何況你的父兄與貴嬪父兄有所齟齬,你們更要和睦才是。你怎好還推波助瀾,因私情為難莞貴嬪呢?枉費皇上這樣信任你,讓你代管六宮事宜。」

皇后說一句,玄凌的臉色便陰一層。說到最後,玄凌幾乎是臉色鐵青欲迸了。

皙華夫人一向霸道慣了,何曾把皇后放入眼中,遂看也不看皇后,只向玄凌哭訴道:「臣妾是不滿莞貴嬪處事囂張,可是臣妾真的沒有要害莞貴嬪的孩子啊!」她哭得傷心欲絕,「臣妾也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怎麼會如此狠心呢!」

聞得此言,玄凌本來厭惡鄙棄的眼神驟然一軟,傷痛、愧疚、同情、憐惜、戒備,複雜難言。良久,他悲慨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也是身受過喪子之痛的人,又怎麼忍心再加諸在莞貴嬪身上……」玄凌連連擺手,語氣哀傷道:「就算你無心害莞貴嬪腹中之子,這孩子還是因為你沒了的。你難辭其咎。你這樣蛇蠍心腸的人朕斷斷不能一再容忍了!」他喚皇后:「去曉諭六宮,廢慕容氏夫人之份,褫奪封號,去協理六宮之權,降為妃。非詔不得再見。」

皇后答應了是,略一遲疑:「那麼太后那邊可要去告訴一聲?」

玄凌疲倦揮手:「恬嬪的孩子沒了太后本就傷心,如今又病著,未免雪上加霜,先壓下別提罷。」

皇后輕聲應了,道:「太后那邊臣妾自會打點好一切,皇上放心。」

皙華夫人如遭雷擊,雙手仍死死抱住玄凌小腿。待要哭泣再求,玄凌一腳踢開她的手,連連冷笑道:「莞貴嬪何辜?六宮妃嬪又何辜?要陪著莞貴嬪一同曝晒在烈日下?!你也去自己宮門外的磚地上跪上兩個時辰罷。」轉身再不看她一眼,直到她被人拖了出去。

玄凌道:「你們先出去罷,朕陪陪貴嬪。」

皇后點點頭,「也好。」又勸我:「你好生養著,到底自己身子要緊。來日方長哪。」於是攜著眾人出去,殿內登時清凈下來。

他輕輕抱住我,柔聲嘆道:「這次若非六弟把你救出宓秀宮,又遣了人及時來稟報朕,事情還不知道要糟到什麼地步!」

我怔怔一愣,想起那一日帶我離開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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