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金縷衣

回到宜芙館,槿汐問我道:「小主這樣有把握安選侍一定能獲皇上寵愛?」

「你說呢?」我微笑看她。「旁觀者清,其實你很清楚。」

槿汐道:「陵容小主歌喉婉轉,遠在當日妙音娘子之上,加上小主個性謹小慎微、溫順靜默,想必會得皇上垂憐。」

我頷首道:「不錯。皇后高華、華妃艷麗、馮淑儀端莊、曹婕妤沉靜、秦芳儀溫柔、欣貴嬪爽直,後宮妃嬪各有所長,但都系出名門,是大家閨秀的風範。而陵容的小家碧玉、清新風姿正是皇上身邊所缺少的。凡事因稀而貴。」

「可是」,槿汐又道:「陵容小主沉寂許久,似乎無意於皇上的寵幸。」

「長久以來的確如是。可是經對她父親安比槐一事,她已經很清楚在宮中無皇上愛幸只會讓別人輕視欺凌她的家族。她是孝女。你可還記得當日我贈她素錦一事?」

「奴婢記得。陵容小主很是歡喜,不似往常。」

我點點頭,「你可聽過這一句『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

「奴婢才疏,聽來似乎頗有感傷身世之意。」

幽幽嘆息:「美好的容貌尚且不及暮色中的烏鴉,還能帶著昭陽殿的日影歸來。陵容如此顧影自憐,自傷身世。我看了也不免傷情。只是,她終於也有了對君恩的期盼。我不知道這於我於她是不是真正的好事?」

「小主本就難於決斷是否要助陵容小主,既然陵容小主有了這點心思,小主也可不必煩惱了。」

「對榮寵富貴只要有一絲的艷羨和企盼,這身似冷宮的日子便捱不了許久。我已對她加意提點,想來不出日,她必定有所決斷。」話畢心有愧懟,悵然嘆了口氣,向槿汐道:「我是否過分,明知她心有牽念,仍引她往這條路走。」心裡愈加難過,「我引她去的,正是我夫君的床榻。」

槿汐道:「小主有小主的無奈。請恕奴婢多言,如今小主雖得皇眷顧,可是一無子嗣可依、二是華妃娘娘再起、三又少了眉庄小主的扶持,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孤立無援,這榮耀岌岌可危。」

我嘆息,眼角不禁濕潤,「我何嘗不明白。皇上如今對我很是寵愛。可是因了這寵愛後宮中有多少人對我虎視眈眈,我只要一想就後怕。」情緒漸漸激動,「可是我不能沒有皇上的寵愛,只有他的寵愛才是我在後宮的生存之道。不!槿汐,他也是我的夫君我的良人啊。」

槿汐肅了神色道:「還請小主三思。皇上不僅是小主您的夫君,也是後宮所有娘娘小主的夫君。」

心中纏綿無盡,「皇上先是一國之君,其次才是我的夫君。輕重緩急我心裡明白,可是對陵容我不忍,對皇上我又不舍。槿汐,我實在無用。」

槿汐直挺挺跪下,「小主實在無需妄自菲薄。先前華妃娘娘有麗貴嬪、曹容華相助,如今只剩了曹婕妤在身邊,可是秦芳儀、恬貴人、劉良媛等人未必沒有投誠之意。而小主一人實在急需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以援手。否則陵容小主的父親將成為小主家族的前車之鑒。」眼中微見淚光閃動:「小主若是連命也沒了,又何求夫君之愛。這才是最要緊的輕重緩急。」

倏然如醍醐灌頂,神志驟然清明,雙手扶起槿汐,推心置腹道:「誠然要多謝你。我雖是你小主,畢竟年輕,一時沉不住氣。你說的不錯,與其將來人人與我為敵,不若扶持自己可以相信的人。他是君王,我註定要與別人分享。無論是誰,都實在不該因情誤命。」

「小主,奴婢今日僭越,多有冒犯,還請小主體恕。」

我感嘆道:「流朱浣碧雖是我帶進宮的丫鬟,可是流朱的性子太急、浣碧雖然謹慎……終究年輕沒經過事。所以有些事我也實在沒法跟她們說。能夠拿主意的也就是你了。」

槿汐眸中微微發亮,「槿汐必定相伴小主左右。」

第一天過去了,第二天也是,已經第三天了。

這三天,陵容沒有來宜芙館一步,遣了人去問候,也只是菊清來回:「小主似是中暑了呢,這幾天都沒有起床。」

抬頭看天,鉛雲低垂,天色晦暗,燕子打著旋兒貼著湖水面上飛過去了。似乎釀著一場大雨。晴熱許久,終於要有一場大雨了。

我淡淡聽了,只命人拿些消暑的瓜果和藥物給她,半句也不多說。

是夜是十六追月之夜,玄凌宿在華妃宮中。夜半時電閃雷鳴,轟轟烈烈的焦雷自低回的天際滾過,帶來的閃電照得天際剎那明亮如白晝,隨即是更深的黑暗。忽忽的風吹得窗子「啪啪」直響,我「哇」一聲驚醒,守夜的晶清忙起來將窗上的風鉤掛好,緊閉門戶,又點上蠟燭。

我靜靜蜷卧於榻上緊緊擁住被子。從小就怕雷聲,尤其是電閃雷鳴的黑夜。在娘家的雷雨之夜,娘都會摟著我安慰我;而進宮後,這樣的雷電交加的夜晚,玄凌都陪伴在我身邊。

而今晚,想必是華妃正在婉轉承恩、濃情密愛吧。

連日來的風波糾纏,心神疲憊,終於無聲沉默地哭泣出來。

眼淚溫熱,落在暗紅的綢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顏色略暗的花,洇得絲綢越發柔軟。

侍女們一個個被我趕了出去。越害怕,越不想有人目睹我的軟弱和難過。

有人走來,輕輕撥開我懷中緊擁的絲綢薄被。我驚詫回頭,輕喚:「四郎……」

他低聲嘆息,讓我依偎於他懷中,轉身背朝窗外,為我擋去刺目的電光。他輕聲低語:「朕被雷聲驚醒,忽然想起你害怕雷電交加的雨夜……」

他的身上有被雨水打濕的痕迹,濕漉漉的觸覺讓我焦躁惶恐的心漸漸趨於平靜。

我略微疑惑:「那華妃……」

他的手指輕按住我的唇:「朕怕你害怕……」

我沒有說出更多的話,因他已展臂緊緊摟住我。

我不願再想更多。

他低首,冰涼的唇輕柔觸及我溫熱濡汗的額頭,在這溫情脈脈的一瞬間,彷彿找到現世的片刻安寧。

我想,也許為了他。我可以再有勇氣和她們爭鬥下去,哪怕……這爭鬥永無止境……

四面只是一片水聲,落雨瀟瀟,清新甘甜的水氣四散瀰漫,只余潔凈的天水衝去這世間的污穢,長久來的悶熱,漸漸消弭於無形。炎熱許久,終於能睡一個好覺……

這樣雨密風驟,醒來卻已是晴好天氣。

服侍了玄凌起身穿衣去上朝,復又躺下假寐了一會兒才起來。

晨光熹微如霧,空氣中隱約有草葉的芬芳和清新水氣。

門乍開,卻見陵容獨自站在門外,面色微微緋紅,發上沾滿晶瑩露水,在陽光下璀璨瑩亮如同虛幻。

我微覺詫異,道:「怎麼這樣早就過來?身子好了么?」

風吹過,一地的殘花落葉,蕭疏卻鮮艷到頹靡。浮光靄靄,陽光透過樹葉的斑駁落在陵容身上,明昧如夢如幻一般。

她揚起臉,露出極明媚溫婉的笑容,盈盈行了個禮,道:「陵容從前一意孤行,如在病中,今日久病初愈,終於神志清明,茅塞頓開。」

我會意微笑,伸手向她,「既然病好了,就要常來坐坐。」

她雪白一段藕臂伸向我,微笑道:「陵容費了幾天功夫才用姐姐贈與的素錦繡成此物,特來拿與姐姐共賞。」

我與她攜手進殿,相對而坐。

白若霜雪的素錦上赫然是一樹連理而生的桃花,燦若雲霞,灼艷輝煌。

陵容低眉淺笑,聲如瀝珠:「妹妹覺得與其綉一隻帶著昭陽日影的寒鴉,不若是開在上林苑中的春日桃花,方不辜負這華貴素錦。」

我拔下頭上一支金崐點珠桃花簪斜斜插在她光滑扁平的低髻上,長長珠玉瓔珞更添她嬌柔麗色。我輕輕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妹妹自然是宜室宜家。」

陵容自是著意打扮了一番,一襲透著淡淡綠色的平羅衣裙,長及曳地,無一朵花紋,只袖口用品紅絲線綉了幾朵半開未開的夾竹桃,乳白絲絛束腰,垂一個小小的香袋並青玉連環佩,益發顯得她的身姿如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不勝。髮式亦梳得清爽簡潔,只是將劉海隨意散得整齊,前額髮絲貌似無意的斜斜分開,再用白玉八齒梳蓬鬆松挽於腦後,插上兩枝碎珠發簪,餘一點點銀子的流蘇,臻首輕擺間帶出一抹雨後新荷的天然之美。

我亦費心思量衣著,最後擇一身胭脂色綃綉海棠春睡的輕羅紗衣,纏枝花羅的質地,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是玲瓏浮凸的淺淡的金銀色澤。整個人似籠在艷麗浮雲中,華貴無比。只為襯托陵容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陵容像二月柔柳上那最溫柔的一抹春色,我則是天邊夕陽下最綺艷的一帶彤雲。

艷則艷矣,貴亦無匹,只是在盛暑天氣,清新之色總比靡艷更易另人傾心。

這是一個寧好的夏日清晨,涼爽的風吹拂著微微帶來荷葉蘆荻的清香。天空碧藍澄澈如一方上好的琉璃翠,綿白的雲是輕淺的浮夢,蟬鳴稀疏,鳳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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